「 长夜未央·倾城 」
一
八月。秋若水。桂花的甜美气味在凉风中飘摇。
又是一个这样的夜晚。
大殿上烛火通明，美酒佳肴，丝竹轻曼。
我看着面前的男人，接过他手中的铜盏，一吟而尽。暖流温热全身，醺然如梦。
抬眼浅笑，轻舞罗裙，朱唇微启，歌若莺转。
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
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
又是此阙。他从来只要我唱这一阙歌。我却不喜欢。
因为这让我想起另一个人，尽管回首已如隔世，此情此景仍在眼前。
二
从前的八月，也常有桂香和琴曲。
儿时，随父亲与丝竹班子四处奔走。看父亲偶有闲暇便抚音弄曲，母亲以歌作和，琴瑟相谐。
忽来一日，父亲接了书信便急赴淮南探望挚友，还家时带回了一个少年。
母亲在我身后轻推，妍儿，快来见过兄长。
原来友人亡故，以后嗣相托。于是他事父母为亲，待我如妹，入我族姓，更名延年。多少朝夕相伴。
转眼水长云消，时隔经年。
延年因善音律选入乐府任协律都尉。而我也已出落了二八年华。
那是一个初秋的傍晚，我正独坐在汤汤流逝的寒水边。延年寻我而来，与我相邻并坐。可他并不看我，只遥遥望向水天尽处，兀自低语。
蒹葭苍苍，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，在水一方。
我一时讷言，心中暗暗惊动，流绯染颊。沉吟片晌，轻声作答。
风雨如晦，鸡鸣不已。既见君子，云胡不喜。
一时间只剩水流天际的苍茫声音。
自此之后，他每拨琴，我必以歌舞相和，这成为清冷寒水畔最明媚的景色。
妍儿，他轻轻唤我，我应为你做一阙歌。
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
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
我随他的曲唱起来，幽声蜿入空穹。
他望着我笑，他的笑容温暖而清澈，我想我们当相守偕老。
直到桃花再开时，我遇见了一个人。
那是一个初暖的早春，寒水边的桃花已微微开了。
一日延年朝早便回，忽言平阳公主有谕，请为过府歌舞一曲。
粗歌俗曲，原不足以侍君子，未知长公主如何得悉。
延年只不答。不及多问，车已行至府门。奉贴通传，登堂入室，欠身下拜。
有一女子端坐于前，情闲气定，雍容万方，想来必是长公主无疑。
却见她身旁还有一人。那人微微一笑，神色淡然，眉眼间却有掩不住的英气。
我浅歌一曲便施礼匆匆退去。
谁料未足半月，竟有诏。协律都尉族妹李氏，品貌皆佳，即选宫中。
传诏的宫人笑说，小姐真好人才，都尉大人以一曲北方佳人相荐，圣上亲往见，立时草诏宣封。都尉大人也将有升赏，实乃双喜临门。
不知道为什么，我心里竟然寂静，没有任何声响。
那天延年彻夜不归。第二天也没有。第三天，第四天…
我每日在寒水边徘徊，看桃花开得一日比一日更加妖娆明艳。
我只想要一句话，却不知道该找谁要。
日子终于到了。车辇来迎。窗外喧声鼎沸。
我独坐屋中，身边摆着母亲早备下的红衣绯裙。
忽然门扉一开，他站在了我面前。李延年。
他的眼神闪烁，欲言又止。
我起身疾行。
妍儿，他喊住我。我略停脚步，并未回身，惨然一笑，推门便出。
我只是想起母亲为我准备的那一身嫁衣。
我一直以为自己会穿起它做娇美新妇，谁料却再没有机会。
那天，我就穿着素裳步上了车辇。
从今日起我再不是你的妍儿，我是武帝宠姬，李夫人。
三
未央宫。那是一座烛火明如白昼却仍幽暗深邃的清冷宫殿。
有宫人引我进入繁复环转的殿阁台亭。
不出所料，我再次遇见了那个人。
只不过他已穿袍系带，危坐正襟。他是万人之上，九五之尊。他是我夫君。
夫人可否为歌舞一曲。
他正独斟自饮，然后他抬起头看我，神情莫测。
歌一阙北方佳人。
是夜，偌大的宫殿里只有我的轻浅歌声环转飘荡。
像深夜里细细的河水声缠绕梁阁，有声若无声。
夫人可与同饮。
他远远看我，他的目光锐利，令人心悸，仿佛洞悉我的所有伤悲恨怨，欢笑强颜。然他再不言，只手拈酒盏，低头轻语，随后尽饮杯盏。
我犹疑。他却径自觥筹不歇，很快酩酊大醉。
那是我第一次走近他。我怔怔地凝视着这个男人的脸。原来他那淡漠神情，细细察之，似有隐悲。随后我终于听清了他的喃喃自语。他说，艳若桃李，冷若冰霜。
起初我并不知道他语中所指。
他每三五天便来看我，间或饮。每饮必醉，醉则呓诉不止。
于是不消几月，断续反复之间，我模糊知晓了因果。
那是一年暮春三月。他正少年气盛，英姿勃发。
长公主府饮宴，遣府中舞姬歌讴席间。
那都是身衣藕荷罗裙，笑靥明媚，身姿轻盈的妖娆女子。
其间却有一人，只见她面如桃李，皓齿明眸，却气如幽兰，不喜不怨。一曲舞毕，即倾君心。
席尽，宾客皆散，舞姬们轻身施礼，鱼贯而出。
她转身退去，厅堂内暖风拂过，裙裾微微吹动，竟若芙蓉之出清水。
而他就在那一刻握住了她的手。
转过年来我见到了那个人，只此一次，在初夏的莲花池边。
她着一袭荼白裳裙，弯眉若月，流眸似水，却竟不像后宫佳人，只淡施了脂粉，似与世无争。
这正孤身斜坐在池边望向远方的女子，目光安宁，并没有冷艳的逼人之气，却即刻就让人想起了他反复呢喃的那句话。因为她眼睛里流露的隐约神伤，和他如出一辙。
一眼便知那就是令他心念不忘的人。皇后卫子夫。
他一直握着她的手，引她走入辉煌而幽深的未央宫，走入他的全部生活。
连他善妒的皇后都再无法阻止她成为自己的第一个对手，以至自乱阵脚，节节败退，终于移居长门，再不得复见君颜。
建元二年，封为夫人。元朔元年，立皇后，赦天下。元狩元年，立太子据。
他广有四海，威加天下，他给她一切荣耀恩宠，却换不来她倾心以报。
如此。原来如此。
他不过是信了一个急功之人的搬弄是非，故地重游见了一曲朦胧歌舞，做了一场重温往昔的迷梦。
枉众人皆言李夫人一入深宫即得专宠于上。
我却知道自己只是当日平阳公主府旧时夕照下的影子。他不过想有这般一个影子，在他偶尔闲了累了的时候，扮起他想要的人。
如何不可。既然彼此心照，同病相怜。
四
皇子髆出世之后，我的身子衰弱下来。修养日久仍不见愈，终于渐不能起。
我听着为我诊治的御医轻声叹息，夫人伤于心神，心障去则其疾自消，否则药石无功。我淡淡笑自己。
时正秋凉日生。
对于白日里漫长沉静的宫闱生活我早已心安若素。
而在深夜中浅睡之时却梦魇不断。
我常看见旧日里的逝水落红。凋败的桃花散发出狰狞的甜美气味，它们像细线一般缠绕住我，终不得脱。
惊醒，漆黑若盲。闭起眼睛则梦魇依然。彻夜反复。
当知时日无多。
寒水已冷。
那个黄昏，我终于回到了这条久违的河流边上。
孤身独坐在寒水畔，寒水依旧流逝不止，其音也依旧苍茫。一切就像多年前曾有的片刻温存。只是身边已空无一人。
从此之后未央宫中再无李夫人。
宫人只道李夫人病势沉重，容颜衰败，为求君王追思，闭门不见。
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。除了他之外。
最后一个深夜里，他来看我。
他凝视着我的眼睛，然后微微一笑，就像初相逢的时候。
夫人既返乡心切，就此别，惟愿珍重。
那夜，是我第一次见他流露了怜爱的神情。
寒水汤汤。
河流泛起的潮湿气息混杂在冰冷的空气中，渐渐穿透了我的身体。
我发现自己开始了零碎而散乱的回想。
而就在将沉沉睡去的时候，我又一次看到了他。
冬十月，中山李夫人卒。
武帝怜其早逝，将其形图画于甘泉宫，并做词赋追思。
我看到他正看我，然后他说，夫人可否为歌舞一曲。歌一阙北方佳人。
北方佳人，倾城倾国。宁负城国，佳人难得。
倾城倾国又如何，若要一人倾心，却是求不得。
九月樱
四年七月廿一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