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 梨园记·牡丹亭 」


刊《新蕾101》2007年6月号

  【忆江南】
  
  江南好,有苏杭美,有秦淮愁,有烟花三月下扬州。
  烟花三月的扬州,有明月,有烟雨,有乌蓬船,有子夜钟,有碧草如丝的初春。
  这般的初春里,还有春衫轻薄的小少年,静静坐在雨后清净的青石阶上。他身后的院落内,小小的垂髫女童,穿锦绣衣裳,轻扬水袖,稚嫩的嗓音,正唱起,良辰美景奈何天。
  午后的日光静暖,几乎令人入梦。
  十年一觉的扬州梦。
  
  【皂罗袍】
  
  民国十四年,梨花纷纷,如飞雪。
  夜灯初上,戏园的幕布拉开,京胡月琴在沉浓的暮色里咿呀着,蔓延出无边欢暖。
  戏台上,盛妆的女子,轻翘兰花,唱一支西皮散板,嗓音如流水泻地,如珠落玉盘。扮相虽然娇美,眼角眉梢却生出淡淡闲愁,遮掩不住。台下人看在眼中,先有片刻的恍惚,随后,满堂喝彩。
  京城,锦云班,如今的头牌花旦,名唤秦素衣。
  满城皆知。一年前,三月初三,城南的一场大火,锦云班的头牌花旦白牡丹葬身火海。也正是那一天起,始终为牡丹配戏的秦素衣便被推上了前台,半推半就。亏得了素衣,一出《贵妃醉酒》,念白,唱词,身段,眼神,样样都绝佳。锦云班不但不曾出丑,反而声名鹊起。
  散了戏,秦素衣的名字开始在看客们口中流传,说看不出素衣竟有这样的天分,她身子单薄,气色也略显苍白,唱《贵妃醉酒》,本该胜不过白牡丹恣意浓艳的美,可是偏偏是她添了丝缕忧愁的模样,更像是戏文里醉酒的幽怨妃子。
  幽怨,也难怪,白牡丹唱贵妃杨玉环时,秦素衣是为她唱那失宠的梅妃的。
  如今唱梅妃的人是霓裳。
  起初,素衣身边一直没有合心意的小旦。直至半年前,霓裳来到锦云班,渐渐开始为素衣配戏。霓裳在戏台上扮起小丫鬟来娇俏甜美,没有素衣从前落落寡合的样子,下了台更是跟紧了素衣,亲近得寸步不离。
  人人都说,霓裳简直是素衣的影子,二人在台下已然好得形影不分,待到登台,涂粉面,抹胭脂,点绛唇,贴花片,出唱亮相,真真是一对梨园花。
  素衣霓裳,花开并蒂,对影成双。
  唱《白蛇传》,素衣是白娘娘,霓裳是小青。唱《西厢记》,素衣是崔莺莺,霓裳便是红娘。若唱一折《牡丹亭》,素衣是杜丽娘,霓裳便是春香。
  不是不羡妒。
  戏班的头牌花旦,连戏衣首饰都是专门裁制的。衣裳是真丝银线,繁绸锦缎,水红底子手绣大朵牡丹,再配上金钗银钏,碧玉翠珠,才成就那戏台上云霞璀璨的模样。
  清早在后园内吊嗓,日昏开场前的打扮,阑夜里卸下梳妆,多少次,霓裳悄悄窥看素衣,看到几乎痴住,禁不住去想,不知何时自己才能穿上这么一身行头,轻扬水袖,婉转回身,婷婷袅袅唱上一折,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,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”。
  《牡丹亭》,是素衣最出名的一出戏,也是云景辰最爱的一出戏。
  初见云景辰的那一晚,霓裳第一次没有缠着素衣,而是独自关起门,学着素衣的模样,轻翘兰花,曼舞长袖,心底忽然生出隐约的不安。她知道,自己本不会想取代素衣来唱那一折《牡丹亭》,倘若没有云景辰。
  
  【锦堂春】
  
  初见云景辰,唱的就是这出《牡丹亭》。
  那一晚,霓裳扮的小丫鬟春香才轻盈盈上了场,抬眼笑,向素衣道一声,小姐,笑容往台底下抛过去,就遇上了那一双澄明的眼睛。男子穿一身深青长衫,手里轻轻摇捏着细白瓷的茶杯,眉间明朗,眼底又尽是柔和。
  一折戏唱罢,霓裳退下了台,却又停住步子,躲在幕布旁去看那青衫男子,谁料男子也站起身,竟一直往后台走来。霓裳忍住心里突兀的跳,佯装无意地向身旁的小花旦探问,换回一道斜睨的目光,怎么,你竟不知道云景辰。
  霓裳怔住,云景辰,她怎会不知道。
  云家是京中的深宅大门,二少爷景辰同别家大户的公子相比,并不如何出息,倒也不曾骄横欺人,只不过沉湎于诗书酒画里,每日虚度。近些年,更是常在戏园子里流连,最爱的就是一出《牡丹亭》,每一场都不肯落下。
  而在锦云班内,人人皆知云景辰,只因为,他与素衣本是一对璧人。
  霓裳看着云景辰往素衣身旁走去的背影,看着素衣浅笑着扬起带妆的桃花面容,心头一紧,沁出霍霍的凉意来。
  戏再开场时,霓裳已渐渐管不住自己的心思,原本活络的眼神不时在云景辰身畔流连。于是看得分明,云景辰的目光也是追着戏台上流转,笑也是,愁也是,可他那一双眼里看见的只有秦素衣。霓裳难免要分了神。
  下了戏,夜已深深,戏园子曲终人尽,只剩下未吃尽的残茶,在空荡荡的木案上倏倏地冒着热气。
  霓裳坐在素衣身后,将手中握住的一块白云缎帕子反复地揉缠,终于忍不住开了口,问起,素衣姐姐,你和那云家的少爷,是如何相识的。
  正对着铜花镜卸妆的素衣,听见背后霓裳提起云景辰,忽地一怔,眉心微微蹙,又转瞬间平复,莞尔浅笑,讲起了一年前的春。
  一年前的春,也是纷纷梨花,如飞雪。
  天色渐渐地昏,戏园里来客也渐渐如织,好戏尚未开场。她手中,捧一只金澄澄的梨子,匆匆地下楼去,谁料有登楼的青衣男子迎面走来。相逢处,就是那么一错身,她手中的梨子被碰落下楼梯去。就是那么一错身,她望见他的眉目明朗,他望见她的笑靥如花,从此眼中,只有彼此,再没有旁人。
  那一错身的良辰,暖阁里仿佛连花都是醉的。
  素衣一边讲述,一边轻轻去缓开旗袍领上的襟花盘扣,取出颈间挂着的坠子来。那是一枚小小金锁片,在飘摇烛火里映出微小的光芒。素衣将它握在手中摩挲,自顾自地浅笑,全然忘了身旁。
  所以,她没也有看见,身旁的霓裳正咬紧了嘴唇。
  
  【花间错】
  
  一错身,一生错。
  霓裳独坐在子夜的凉月里,反复思量着这一句话,将手中那一块云白缎帕不自觉地狠狠握紧。景辰与素衣的往日事,霓裳并非不曾听闻过。然而,那往日事正似素衣的眉心微蹙,别有隐情。
  如素衣所说,是那一天,也是那一刻,他的良辰好景,她做如花美眷。只不过,那时云景辰的身边还有另一位妖娆女子,正穿一袭镶金线刺绣牡丹的白缎旗袍,挽着景辰的手巧笑婉转。那女子便是从前锦云班的头牌花旦,白牡丹。
  当年,白牡丹以一曲《牡丹亭》,令云家少爷一见倾心。从此云家少爷每晚到锦云班捧场,只为听白牡丹唱一折《牡丹亭》,听得眼底眉梢都是温存。原以为花好月圆,谁料半途又出了一个秦素衣,山海盟也成了过眼尘。
  因而,当素衣讲起她与云景辰的曾经,霓裳狠狠咬紧了嘴唇,仍不能抑制地想起,一年前,当她孤身一人来寻找忽然失去了音信的姐姐,却只找到了一座荒凉的孤坟,和一块残破的白云缎帕。
  帕子上写了一句话。一错身,一生错。
  
  【醉扶归】
  
  秦素衣醉了。
  黄汤烈酒,一杯一杯地灌下去,任谁也劝不住,早成酩酊。
  素衣说,她看见了白牡丹。
  子夜时分,素衣方才卸了梳妆回房,起身关窗的一刻,在远处幽黑的角落里瞥见女子的身影掠过。清凉的月光下,照见了黑影所穿的那一袭刺绣牡丹的白缎旗袍,大朵浓艳的牡丹花开在肃杀的白缎子上,说不出的诡异。而那分明是白牡丹生前最喜欢的衣裳。
  霓裳赶来时,素衣已然醉得不成样子,眼里噙着泪,地上还残着摔破的酒盅。霓裳上前去夺素衣手中的酒,拉扯间却被素衣泼了满身,才穿上身的一件崭新雪白兔裘污上了好大一片黄渍,还顾不得擦拭,已听见素衣在一旁低低地哭出声来。
  素衣说,是我负了牡丹,她是来向我索命了。
  于是,那些原本无人知晓的往事,霓裳也知道了。
  其实,对白牡丹情深不渝的云景辰忽而薄幸,并非只是因与秦素衣偶然的一见惊鸿,而是素衣原本早已处心积虑,要从牡丹身上夺去云景辰的欢心。
  素衣先设法引得景辰注目,后来又以白牡丹的名字作下书笺,邀约景辰到花下林间,自己则事先梳妆妥当,待景辰来到,她便盈盈地唱上了一折《牡丹亭》。
  景辰此前也曾看过素衣的戏。然而,那时的素衣只是牡丹身旁配戏的小旦,在台上,她只不过有小丫鬟春香的戏份。但在景辰面前,素衣不再是那个稚嫩的小丫鬟,而是浓妆淡抹,繁绸锦缎的佳人,令云景辰不能不迷离,不得不失神,不得不流露出那眼底眉梢的温存。
  可景辰不知,素衣也邀了牡丹,只不过晚了足足半个时辰,令牡丹只得恨恨在旁看这一幕温情切意,软语绵绵。以牡丹的骄傲和倔强,终究容忍不下景辰哪怕只是片刻的分心,之后一次次地吵闹起来,彼此都愈加灰了心。而素衣那与牡丹全然不同的清淡素静,隐隐伤凉的模样,渐渐将景辰对牡丹的痴迷逐寸瓦解。
  待到牡丹觉察时已然迟了,任凭她使出怎样的手段,或娇嗔,或佯怒,或伤神,景辰的眼底也再没有从前的笑语温存。牡丹方才明白,虽然景辰仍旧每晚来锦云班听《牡丹亭》,却已不再是为了她白牡丹。
  望着哭诉的素衣,霓裳始终说不出一句话,终于等到素衣哭累了,也说累了,又哄着素衣吃了杯茶,上床歇息下,才得以脱身回房。
  进了屋,霓裳将房门锁住,倚立在门边良久出神。
  清冷月光从碧纱窗缝内斜斜洒进来,照在霓裳的雪白兔裘上,将新污的那一片残黄酒渍照得突兀。霓裳这才回转过来,轻手将这身兔裘斗篷解下褪去,露出了里边的衣裳。正是一袭刺绣牡丹的白缎旗袍,大朵浓艳的牡丹花开在肃杀的白缎子上,说不出的诡异。
  旗袍袖内藏着的东西被丢进梳妆台上的木匣子里。那是一只小小的淡青瓷瓶,已然空了。
  
  【舞霓裳】
  
  翌日,三月初三。
  三月初三,云景辰不来戏园,锦云班也不唱《牡丹亭》。
  三月初三是白牡丹亡故的祭辰,时至今日,整整一年。
  早上,锦云班照例在后园练嗓,不见了素衣,记起她前一晚的酒醉,想来是她起身迟了,便无人在意,到了梳妆上戏的时候还不见人,大家才有些发急。
  素衣却来了,匆匆,神色微微苍白,不及多语,只忙忙梳妆。
  这一天唱的是《贵妃醉酒》,素衣登台亮相,扬手飞袖,仍然好声不绝,待到启口,却是一顿。胡琴急急地遮掩过去,再起,再顿,琴弦声渐渐弱了,游丝似的,终于嘎然。
  寂寂无声。
  戏台上那醉酒的妃子,胭脂浓艳,却遮不住苍白的容色,惶恐的眼神。她终于掩面,声嘶力竭地哭喊,凄冷绝望,随后疯了似地逃开。
  整座京城都听见了那个粗嘎嘶哑,凄冷绝望的声音。秦素衣最后的声音。
  她说,报应。
  戏台上下顿时乱作一团,人声嘈杂,只有霓裳愣着立在台上,怔怔失神,手上端起的水袖良久忘了收起。
  秦素衣,终于,哑了。
  
  【合欢误】
  
  云景辰闻讯匆匆赶来时,锦云班已停了戏。
  推开素衣的房门,从前那个见他进门便会盈盈而笑奉上清茶的女子,此刻却哪里还有踪影。景辰蹙紧了眉,正不知要去哪里寻找,却忽然怔住,记起一年前牡丹失踪的夜,还有城南观音寺的大火,一颗心忽地坠进深渊去。
  城南的观音寺,三更夜半。
  有途经寺旁的打更人,见寺中有隐隐的火光飘摇,记起这座破败的寺院已失修良久,附近根本杳无人烟,背上不由地生出隐约的寒意来。接着又似乎听见,有低哑的呜咽声从寺中传出,忽然想起一年前在此燃起的那场大火,还有葬身火海的花旦白牡丹,打更人的脸色忽然苍白,拔足落荒而逃。
  只是,此刻在寺中嘶哑低唱的女子,并非白牡丹的鬼魂,而是锦云班的另一名花旦秦素衣。
  环顾寺内,被烟火熏成焦黑的墙壁,还有陈旧的椽木梁柱,每一处,都令素衣忆起,一年前的那一个夜。
  一年前,三月初三的夜,在素衣的梦魇中曾无数次出现。
  那一夜,牡丹将素衣约至城南的观音寺,放起一场大火,燎红了京城的半片天。烈火中,牡丹抓住素衣的腕子,凄厉地大笑,唱起了《牡丹亭》,声嘶力竭。素衣在慌乱中拼命挣脱,逃出了火场,而牡丹却在大火中葬身。欲哭无泪。
  此刻,仿佛又是那一个夜,城南,旧寺,盛妆的女子,扬水袖,半掩面,以一把粗哑的嗓音唱起《牡丹亭》,只是这一次,这出戏的主角已换成了自己。素衣终于明白,当年的牡丹,是怎样伤心欲绝。
  是了。是她夺走景辰,害了牡丹,做下这弥天的冤孽,如今才天怒人怨,落得这般情境。她不能唱,不能念,这一把嗓音听听都要令人心寒。景辰哪里还会再为她痴缠,自有后来人。她和牡丹都是旧人。
  牡丹在火中的笑一年来时时刻刻在她耳边。笑得好。她负了牡丹,她当相酬,到黄泉再与牡丹唱一曲醉酒,唱一曲惊梦,她做她的春香。
  牡丹素衣,花开并蒂,对影成双。
  城南的观音寺又一次烈火弥天。
  匆匆赶来的云景辰遥遥望见素衣的身影。她如戏台上一般,身穿锦绣戏衣,桃花面上浓艳的杨妃妆,轻扬一把水袖,回眸嫣然笑,一纵身,便在大火中消失不见。
  景辰匆忙伸手去抓,只抓住空空一捧夜风。
  
  【三煞】
  
  想起那日,牡丹在火中凄厉地唱那一折《牡丹亭》,嘶哑的嗓音,就如我此时一样罢。当真是因果报应。
  牡丹,我从不曾想竟会害了她性命,只怪我,放不下景辰。
  无人知,我思念这至爱《牡丹亭》的男子,已有整整十年。
  十年前,随师父走码头唱戏,泊居在扬州。
  烟雨中曾有小小少年,捧一只金澄澄的梨子送我,为的是换我为他唱上一折《牡丹亭》。他坐在石阶前,细细看我水袖轻舞,听我低唱,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。任我嗓音稚嫩,他仍不厌倦。
  颈上戴的金锁片,是他留给我惟一的信物。这些年,我不肯离身地藏着,握在手中轻抚,便仿佛又见他在身边。就这么,连锁片上篆刻的字,都被我摩挲得不能辨认。
  虽只有短短的一季春,那扬州城中的小少年,仍在我心底深深烙印,无尽绵延。
  直到我初次遇见景辰,轻挽牡丹的手,眉目柔和地浅笑。我哭了。我知道,我终于寻回了旧日的眷恋。只是未料想,他是云府的少爷,是牡丹身边的人,是我高不可攀。
  只怪我,放不下他。
  有一句话,一直想向景辰询问。我却不曾问,不敢问。
  只因为我再明白不过。秦素衣,虽是倾动京城的头牌花旦,却也不过是下九流的优伶,和云府的少爷,断然不会有地久天长,白首偕老的结局。
  更何况,我知道,景辰心底另藏着一名女子,那才是他思念的人,是他至爱《牡丹亭》的原因,不然,他不会只在牡丹或我唱起《牡丹亭》的时候,眼中才有绵绵眷恋。她心底的女子,我不知她是谁,却明白,与她比较,秦素衣与白牡丹,都不过流水落花。
  然而,即便只能做他命里的流水落花,我亦不悔恨。
  熊熊燃起的大火里,我依稀望见景辰。他慌慌地赶来,似乎有焦急。这大约是第一次,他为了戏台下的我生出挂念,令我心头一暖。
  这一刻,我忽然有了勇气,要替自己争个明白。我要问他一句,你可曾,记得扬州城的梨儿。可是原来我忘了,我已经问不出声。
  牡丹。我来了。
  
  【二煞】
  
  小小的淡青瓷瓶,里边盛着的药粉,名叫金鸡破啼。双手颤抖着,将它下进茶里时,我落的眼泪都是冷的。
  头牌花旦,锦绣戏衣,显赫声名,还有,云景辰。姐姐,这女子从你身上夺走的,我要她一样一样地偿还,一样也不能少。
  在世间,我惟有姐姐。
  一年前,跪在姐姐的坟上,我立誓报仇,要害死她的人偿还。
  那时,云家少爷同锦云班两名花旦的纠缠已经传遍京城。我以为,必定是秦素衣,贪恋云家的富贵,横刀夺爱,才害姐姐落得如此结局,因而,我凭借姐姐教我唱的曲子,隐藏身世,进了锦云班。
  素衣对我毫不见疑,我甚至成了随在她身旁的小旦,为她唱红娘,唱小青,唱春香。我在她身侧妍妍而笑,看得人人都说,我和素衣,是一双梨园花,就好似曾经的素衣和……他们顿住不提。每度听闻至此,我只是笑得更娇俏,却无人知道,这如花笑靥之下,藏着刻骨的恨。
  我也曾追问过素衣,问她和景辰的曾经。可她只顾对我隐瞒,全然不提起白牡丹,仿佛这故事里根本不曾有过姐姐。于是,我故意扮作姐姐模样,她果然心怀惧怕,惊惶失措,醉了酒,什么都说了出来。
  被我下了药的,就是那一杯醒酒茶。
  秦素衣,这倾城的红伶,她空有一把莺燕嗓音,却再也唱不出《牡丹亭》了。云景辰可还会爱一名唱不了戏的戏子么。
  可是,我料不到她竟会去引火自焚,料不到原来她是真心爱上了云景辰。就像我料不到,才不出三月,就传出了云府二少爷定下亲事的消息。
  姐姐,素衣,她们为了爱他,落得这般凄冷的下场,而他,就这么,轻易地忘了她们。
  这样的世家公子,遇上了,逢场作戏便罢了,何苦一颗真心地捧出去,去要个什么结局。谁相信有结局。
  姐姐,这样的男子,原本便是你不该去爱的,也不是素衣该去爱的。
  可是为什么,我会伤心。
  
  【一煞】
  
  陆家只是一门落魄小户,与云家联姻,门第太不相称。
  可我执意娶陆沅芷,父亲摔碎了茶盅,却终于是答允了。他说,总比你从前痴迷那些戏子要好得多。
  我的心里如刀子割开一般痛,可我还有什么资格追悔,一年前我辜负了牡丹,如今又连累了沅芷。
  一切全自那时起,十二岁那年,随母亲下扬州省亲。
  春日午后,独自在墙外踯躅而行,不经意间有欢悦的吟唱入耳。仔细望去,是戏班师父正教一名小小女孩唱曲。唱的是,一折《牡丹亭》。
  小小的女孩,郑重地翘起兰花手,用心背着戏文,姿势腔调自然未免粗拙,可望在我眼里,只觉玉雪可爱。
  师父唤她小梨儿,想来是喜欢梨子的罢。因而,我每日都拿一只梨来送她。金澄澄的梨子,梨儿捧它在手里,笑成一朵小花,我便比什么都欢喜了。
  后来,我随母亲回京,戏班却要南下,终究是失散了。
  临行的一日,我最后一次去看她,听她为我唱《牡丹亭》,良辰美景才唱到半途,我就匆匆将手中的东西塞进她手心,头也不回地逃了。
  小小的金锁片,我自幼随身带着,从此取下送了她。我还有什么可以送她呢。
  那短短的一季春。
  只是,从此就入了心,密密麻麻,有始无终。那曲子,还有那人儿。
  我爱了牡丹,是因偶然撞见她婷婷袅袅地唱了一出《牡丹亭》,那么像梨儿。爱了素衣,是因她捧那一只金澄澄的梨子,笑靥如花的模样,那么像梨儿。
  或者,在我心底,原本便不曾有爱,只有像,或是更像。
  我迷上《牡丹亭》,迷上唱《牡丹亭》的女子,都只不过,因为十年前,心底藏下的那个小小的人儿。
  可是谁曾想,那一日,烈火里,我抓不住素衣,只拾得了她遗下的东西,那枚小小的金锁片。陈迹斑驳的金锁片,我最最熟悉不过的金锁片,上面篆刻的字即便已辨认不清,我也知道,那分明该是,云。
  我错愕,随后,天旋地转。
  原来,我已经寻回了你,原来,我又一次把你丢了。
  
  【声声慢】
  
  时至重九,秋风起,京城中开满金灿灿的菊。
  锦云班停戏三天。云府门前却是披红结彩的热闹模样。
  只因云府二少爷云景辰与城北陆家小姐联姻,大办喜事,摆下整整三日的流水席,请了全城最出名的乐班与戏子唱堂会,庆和班的老生,四喜班的花脸,还有锦云班的头牌花旦,白霓裳,唱的是《彩楼配》,《明珠记》,《楼台会》,不唱《牡丹亭》。
  霓裳轻盈盈上了场,笑容往台底下抛过去,台下那双原本澄明的眼睛却只有黯然,而他身旁,有端庄而淡漠的女子,身披嫣红喜服。霓裳心知,这就是陆家小姐,如今云景辰的妻,心底忽然就扎进了刺。
  秦素衣,你可看见了,他如今已另有新欢。
  秦素衣,让我来替你一看,这终与他长相守的女子,究竟是何等娇美容颜。她……
  戏台上的艳妆女子,原本是该笑靥如花,谁料却泪雨滂沱。
  
  【煞尾】
  
  景辰最爱执笔画我,画我的各色模样,画在大朵大朵的牡丹丛中。
  见过的人谁不称羡一句,两厢欢悦,花好月圆。
  可我却知道,那画中人并不是陆沅芷。只因,我自幼心口有疾,从来闻不得牡丹。
 

  九月樱
  五年十二月卅一日完稿
  六年十二月廿一日一改   七年三月十三日二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