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 梨园记·桃花扇 」


刊《月》2008年4月号

  【一】
  
  方瑶琴初次遇上宋泽云,是民国十四年,熙攘街市的小摊上。
  那时的瑶琴,尚是眉目粗淡的女子,穿一身皱旧的青花旗袍坐在街角,执笔画扇。一把把画好的扇子,有湖纸,有杭绫,也有名贵些的黄木骨扇,全数斜斜悬挂在绳架上。若是些描画了花样的团扇,或浓艳牡丹,或清淡芍药,随着晚风一起,散乱飘摇起来,便也有些繁华的意思了。
  瑶琴就是爱极这片刻的繁华。哪怕这繁华,那么微薄。
  她还记得儿时早烹嫩茶,暮看落花的锦绣岁月,然如今方家败了,败如山倾,幸而家中曾请过先生教她读书,仗着笔下几分丹青,在市井支起小摊为人画扇,还能勉强过活。可是,她厌弃如斯的窘迫与困顿,如同泥沼将她死死纠缠,不能挣脱。
  因而,她日后也曾嘲笑自己,第一眼望见宋泽云,不因为他的青衣洒脱,不因为他的眉眼如画,而是因为他手上环住的那一枚色相澄透的翡翠扳指。
  而彼时的宋泽云,也并没有看见方瑶琴,而是看见了她悬在绳架上的一把团扇。白绫罗竹节柄的团扇,上头画的是遮天莲叶无穷碧,旁边缀上隽秀清雅的四个小字,是瑶琴的手笔,青莲若漪。
  宋泽云握住这柄团扇,将这四个字低低念出声来,随后望向瑶琴,就怔在那里,良久挪不开步子。
  最后,他轰然落下泪来。
  瑶琴望着那一双明净的眼睛,心底忽然间天地翻覆。
  
  【二】
  
  整整三年,瑶琴仍不知,当初,宋泽云问她愿不愿随他走时,自己为何就轻易地答允了。
  或许因为她原本是无枝可依的浮萍,或许是因为宋泽云落泪的模样,又或许只因为她对于锦绣繁华有无边向往。
  她记得,当那男子报上宋泽云的名字,她的身子微微一动。
  在京城,泽云班的名声不可算不响亮。班主宋泽云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生行,在戏园子演出场场客满,唱堂会也只有深宅大门方请得动他,出入的亦全是灯红酒绿,衣香鬓影的所在。
  这繁华美景,由不得她不向往。
  可她佯作沉吟,宋老板,我又不会唱戏,进戏班子有什么用处。
  宋泽云却说,难得你识字,若不愿学戏,做泽云班的帐房先生也好。
  瑶琴望向宋泽云,她不懂,为何他一意要将她收留。可宋泽云的一双眼却并不看她,只是将手中那一柄青莲团扇又反复细细端详。
  直到后来,香绮说,你以为,你能做得成第二个莲漪。香绮边说着,边将带妆的桃花眼角一飞,向瑶琴斜睨过来,眼色里,分明有重重怨妒。
  瑶琴才明白,这一切,只因宋莲漪。
  
  【三】
  
  宋泽云。宋莲漪。
  二人原本都是泽云的师傅收留的孤儿,自小教他们学了戏,待到取名字登台,也就同随了师傅姓宋。
  泽云比莲漪年长几岁,入门也早,就算作是了莲漪的师哥。尔后,年复一年,不知何时起,丝缕的相思,开始在少年的心底里种下根,生了枝叶,开出蓬勃的花朵来。
  瑶琴从不曾见过莲漪的模样。
  这女子,究竟有多美,任谁也说不清。知根晓底的那两人,一个宋泽云,一个罗香绮,全都缄了口,不肯提及。但无疑,莲漪是美的,美得颠倒众生。若不然,京城梨园,不会将泽云班的宋莲漪与锦云班的白牡丹相提并形。若不然,她恣意美艳的扮相,碎珠溅玉的嗓音,不会至今仍在看戏人口中传说。若不然,宋泽云不会对她,始终念念不忘。
  青莲若漪。那令宋泽云目不转睛的一行里,嵌的分明是莲漪二字。
  那一年,暮春繁暖。泽云班的宋莲漪,穿一身镶银线刺绣白莲花的宝蓝缎旗袍,手中执一把绘了氤氲翠荷的白绫罗团扇,在京城名流云集的舞会上亮相,提起嗓子清唱了一段《桃花扇》,直唱得满园屏息,艳冠全场。
  远远在旁冷看的宋泽云,手心里不觉渗了细细密密的汗水。他开始明白,台上的妖娆女子,怕再也不是那个能让他轻易牵住手,带她四处玩笑的小小女孩了。
  果然,三天后下戏的夜,就有汽车停在戏园门口将喇叭按得响个不停。宋泽云透过帘子缝隙,看见莲漪匆匆忙忙卸了妆,在短旗袍外潦草地披了一件外衫就急急跑出门外,钻进黑漆漆的汽车里疾驰而去。
  那一夜,宋泽云喝得醺醉如泥。
  瑶琴也记得曾有一次,宋泽云亦是大醉,当着全戏班的人面前死死抓住瑶琴的腕子,一声声地问,为什么,令看惯他沉稳寡言模样的她,心头倏然一惊。
  瑶琴先是细细劝慰,说情之一字,是最无道理可讲,既然时过境迁,不如看开些罢。随后又好声地哄唤,莲漪她错过你,是她贪爱虚华,不懂珍惜你的好处。最后终于耐不住,重重甩开那双平日里她本想握住的宽阔手掌,对着那已然醉得什么都听不见的男子,一字一句地大声说出,宋泽云,你记住,这世上有些女子就是耐不得寂寞,必定要锦衣华服,宝簪玉饰方能降伏,放不下又怎样,你自问可以给她什么,几身镶金嵌银却只能穿在台上的戏衣?
  说罢了就站在那儿,眼中泪光盈盈,心底仿佛要一针一针刺出血来。
  整个戏班子都怔住,只有香绮斜着眼角瞥过,忽地冷笑了一声,站起身子走开了。
  
  【四】
  
  自来到泽云班,香绮的丝缕眼色便如同一张细网,将瑶琴牢牢锁住。
  无论是在算数写账时,或是闲来独坐时,瑶琴总要遇上,从边角处斜刺而来的香绮的目光,望得她周身都沁出凉意来。
  尤是那一回,午后,在花间,宋泽云教她唱《桃花扇》。
  所谓账房先生,也不过是宋泽云随口一提。小小泽云班,也不过笔录一些戏衣头面或响器的添损,拿捏好吃穿用度,瑶琴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,却平白添了一张口,也不是不惹眼的。然而,瑶琴的眉梢眼角里,谁都能看得出,依稀有莲漪的模样,因而便都不忍再开口挑剔了。宋泽云更是兴致盎然地执意要教瑶琴唱戏,三年时光下来,竟也有小成,喜得宋泽云常常说,瑶琴好天分,天生是唱戏的材料。这意味,已然再明显不过。
  偏偏,就只有香绮,时时刻刻要拿一些话刺出来,提醒宋泽云他眼前的这一个并非宋莲漪,而不过是扮成莲漪的模样陪他同唱这一出戏,屡屡将宋泽云刺得面目苍白,无言可答,但,仍然容忍了。
  瑶琴也是渐渐才懂得,他心头的愧意。
  如今的京城梨园,已然少有人还能记得起罗香绮。
  如今的香绮,虽然仍是泽云班的头牌女伶,然而遮掩在宋泽云这名动全城的生角之下,来泽云班看戏的客人,并没有几个会真正在意戏台上的青衣花旦究竟是谁。
  罗香绮,不过是戏园水牌上的一个普通名字。有谁还能记得,曾经,她跻身于城中最走红的戏班之内,在众多名伶的光彩之下,以初初十六岁的年华,将一出《桃花扇》唱得沁香生色,风靡了整座京城,甚至哪一家大宅门的堂会,若缺少罗香绮的《桃花扇》,都令人觉得如有所失。
  她在最闪烁耀目的时刻,遇上了瘦削而困顿的少年,牵着他的小妹妹,举目茫然四望。他们才丧了师傅,又没到出师的程度,寂寂无名,没有任何戏班肯收留,只得四处漂泊无依,风餐露宿。
  可是她看见他那尘灰遮掩不住的清朗面容,粗稚嗓音中的天分,还有眼底不经意流露出的坚毅,因而她安顿下他们,时常接济,还渐渐教他们演练了她最出名的《桃花扇》,到最后,他自己立起泽云班,她甚至轻易抛了艰辛得来的地位声名,不顾任何挽留,头也不回地离开,进了他的戏班,以自己的熟客们帮衬,才有宋泽云的如今。
  如今,偶有人提及曾经的往事,香绮也只不过笑,笑意凉薄。
  一出《桃花扇》,宋泽云自然是文采风流的侯朝宗,而她,将那令她一唱成名的李香君让给宋莲漪,改唱为成全他们而误了自己的贞娘,却怎知到头来,一语成谶。
  
  【五】
  
  午后,花间,瑶琴提着嗓子清唱的,就是《桃花扇》。
  自然没有上戏妆,穿的也是一身素淡的墨蓝碎白花旗袍,甩不出水袖,骨节清透的手指却仍是兰花轻翘的模样。
  宋泽云在旁凝看着,原本是帮瑶琴指点,可不知不觉就出了神。
  瑶琴将双手一扬,放低的身段缓缓回转,眼睛正碰上宋泽云热切的目光,心中一凛,立刻收了优柔的神色,转而将淡眉一挑,朗声唱起,血痕一缕在眉梢,胭脂红让娇,孤影砌,弱魂飘,春丝命一条,满楼霜月夜迢迢,天明恨不消。
  如斯绝烈的唱词腔调,令宋泽云猛醒,总算是看清楚,面前这女子眼中的凛冽,并不是从前如花娇美的莲漪,目光不觉黯淡。瑶琴也看得分明,但终于,眉头一松。她多怕,方才,深深凝望住自己的宋泽云,会唤出另一个女子的名字。
  一场暗涌悄然平息,宋泽云重新回过神,向瑶琴细讲起唱段里欠火候的所在,甚至上前握了她的腕子,摆出柔美的姿势来。那一张眉目清朗的脸色却只是漠然,言语亦平淡,一丝欢意也不曾带出。但瑶琴仍然如沐春风般浅笑了,为了这一刻,在他眼中,她是方瑶琴。
  然而,抬起头,看见香绮正倚住门口,笑意吟吟地望过来,瑶琴的笑容就僵住了。
  宋泽云也察觉,松开了握住瑶琴腕子的手,但神色仍平和如常,只朝香绮微微一笑,静静地不开口,仿佛是等着她的脾气。
  香绮却没有发作,走过来,眼底仍含着笑,握着帕子的左手一扬,按住瑶琴的肩膀,盈盈道,瞧,宋老板手底下又调教出一个绝佳的李香君了,明天那一场《桃花扇》我也不敢再唱,自有新人登场罢。随后笑容骤然一冷,拂袖而去。留下瑶琴怔在原地,回想方才,香绮凌厉如昔的眼神里,隐隐露出一抹凄伤的寂寥。
  
  【六】
  
  第二天,到了要上戏的时辰,香绮真的没有来。
  宋泽云沉着一张脸,却始终没有说什么,只是吩咐人帮瑶琴上妆,再嘱咐琴师从旁里多多照应。看了瑶琴手足无措的模样,又轻声安慰道,你同我学了三年戏,一折《桃花扇》还是能唱得的,不必慌张,在台上,一切有我。
  瑶琴的心底忽然涌出暖意来,重重地点了头。
  戏开了场,宋泽云扮上侯朝宗方一亮相,就赢得满场喝彩声。而李香君,即便水牌上已将罗香绮的名字换成了方瑶琴,台下也果真并无多少人在意,扮戏的已是另有旁人。随着胡琴亦急亦缓,也渐渐入戏,聚散离合,喜怒悲欢,全都身不由己,四目对望的时刻,竟也会忘了,自己是站在戏台之上,而眼前的男子,不过是陪着自己,同唱一出戏。
  不知不觉,一出起落沉浮的《桃花扇》,就唱到了快要落幕的时候,然而,在这时,一声怪异的倒彩,震惊了整场的看客。
  瑶琴不禁有些慌张,但看见宋泽云仍施然唱念,沉稳老练的架势,如同置若罔闻,也就稍稍定下了心神。
  可是,当喝倒彩的男子站起身来,宋泽云就忽然僵在了台上,口中的唱词也停了,胡琴虚响了一阵,突兀地停下来,人心惶惶的寂静。而瑶琴分明看见,宋泽云双手微微颤抖,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冽,令她脊背生寒。
  台上的男子,扬起一张脸将瑶琴上下打量,说,听说宋老板又捧了新的女旦,我自然要来瞧瞧,这丫头和宋莲漪确实有几分相像,想不到宋老板倒还真是个情种。说罢笑了,笑容轻薄而傲慢。
  宋泽云忽然纵身跳下戏台,往男子的方向扑过去,却被身旁几个眼疾手快的泽云班众架住,不能挣脱,口里仍大声喊着,周少和,你欺人太甚!
  台下的看戏人也乱了,有人议论纷纷,有人夺路而走。周少和朝着宋泽云轻蔑地一瞥,毫不在意地径自走出了戏园。
  站在台上的瑶琴,紧绷的身子一松,蹒跚着退了两步,心乱如麻。
  
  【七】
  
  莲漪死了。在五年前,一个阴雨绵绵的夜。
  她穿一身刺金丝凤凰绣片的水红织锦戏衣,大红细缎绉裙底下微露着樱桃红的鞋尖,腕子上环一只青翠澄透的翡翠镯子,乌云鬓上花钿亮片已细细贴好,一张芙蓉面也盛妆浓艳。她整整齐齐扮上《桃花扇》中的李香君,直直地躺在床塌上,一双眼圆睁着,脸边分明有斑斑泪痕。
  妆台上的菱花镜旁留有遗言,说,她后悔对不起泽云师哥。
  巡捕房验过了尸身,她服食了大量的砒霜,是全然不存生念的意思。
  宋泽云眼睁睁地看着,一颗心像是被刀剜成一片又一片,可生生就掉不下一滴眼泪。随后他忽然飞奔进盲黑的雨夜,再回来时,是三天后,遍体鳞伤。只因那夜,他将醉倒在青楼里的周少和一顿痛打,自己也被捕进大狱,倍受折磨,几乎陪上半条性命。
  之前,常常开车来接莲漪的男子,就是周少和。
  他在那次舞会上遇见了宋莲漪,便开始送花约会大献殷勤,再之后,莲漪一心一意等着周少和娶自己进周家做姨太太,才发觉,他又和一名跳舞场的歌女打得火热。宋莲漪怒气冲天地找上门去,只得到弃若敝履的结果。
  像周少和那种浪荡子,凭莲漪那点小心思,怎可能降得住他。香绮说着,眼中又露出了丝缕的恨意,可她不该去寻死,更不该那个样子,什么后悔,什么对不住,打扮成《桃花扇》里李香君梳拢时的模样,分明是告诉宋泽云,她想要嫁给他,她是死了,可她要一辈子占住宋泽云的心。
  瑶琴这才想起,她初次遇见宋泽云的那一日。
  人人都说,宋老板自莲漪去后,心如死水波澜不兴,却不知道,他曾经为一把白绫罗青莲团扇,于一名陌生女子面前,轰然落下泪来。
  
  【八】
  
  一枚翡翠镯,嵌在蓝丝缎锦花木盒之内,青碧澄透,莹莹生光。
  银楼的伙计满脸堆着笑,向瑶琴指点讲解这只镯子的种种好处,劝她买下。瑶琴却只是立在那里怔怔看着,不置一词。她来银楼看这只镯子,已经是第三次。
  初次偶然遇上,这色泽品相,就令瑶琴想起,宋泽云手上环的那一枚翡翠扳指。
  那是宋泽云初初登台唱戏,积攒了大半年的银钱,买下同块翡翠打磨而成的一枚扳指和一只镯。镯子戴在莲漪腕上,五年前随着她葬了。而那枚扳指,就在宋泽云手上,直到如今。
  所以,每一次瑶琴路过银楼,都忍不住要来看看这只镯子,然而每次看到,心又会像被虫蚁啃噬过,细细密密地疼起来。她不知道,自己若是买下这镯子,又到底是为什么。
  从银楼出来,明晃晃的日光炙烤,瑶琴有微微的晕眩,可还是觉察了身后如影随形的脚步。加快的步子,转了两回弯,仍然摆脱不掉,于是索性转过身,果然看见周少和讪笑着迎上前来。
  瑶琴板起脸,你三番两次地纠缠我,到底要怎样。
  周少和听了也不恼,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,打开,正是方才瑶琴在银楼中观看的翡翠镯。周少和取下镯子便往瑶琴手上环去。
  瑶琴挣开,说,我不能收。
  周少和停了手,打量着瑶琴,收起了笑容,方小姐若不喜欢,我摔碎了它便是。
  两人的眼睛都盯住对方,相持不下的样子。
  瑶琴回到戏班时,将镯子包在帕子里,放进抽屉深处去,还没有藏好,便有人推门而入,是宋泽云。他脸色阴沉,冷冷说,方才有人看见,你和周少和在一起,他那种纨绔子弟最会用钱讨女子欢心,全是哄骗,以后不要再见他。
  瑶琴咬住嘴唇,说不出话来,心头却是按捺不住的波澜重重。
  她自然知道,周少和所以对她痴缠不休,只为宋泽云,只为要将她从宋泽云身旁夺去,想当年夺去莲漪一般。然而宋泽云更令她寒心,他信不过她,且他的愠怒和告诫,并不因为担心她,只不过为了对周少和的恨。到底,全为了宋莲漪。从始至终,有的就只是宋莲漪的影子,没有方瑶琴。
  因而,冲口而出的话是,我和什么人在一起,用不着你管。
  宋泽云面色发青,重重地摔门而去。
  瑶琴独自蜷坐在屋角,眼泪一滴滴落下,眉头未解,心又纷乱。
  
  【九】
  
  那年岁,比人心更乱的,是时局。
  国民政府孱弱无力,几派军阀连连混战,即便是京师重地,也几番易主,而此时,又轮到了皖阀掌权。
  泽云班收了大帅府的帖子是在三天前。皖军新占了北平城,预备以一场盛大的堂会添添喜气,梨园行也均习以为常。这一次大帅邀了各戏班的名角,联场唱一出《群英会》,颇有些自况的意味,而其中唱周瑜的就是泽云班的宋泽云。
  宋泽云午后时分便出门,只带了一个收拾行头的小跟班。瑶琴心里还存着气,也就没去见他,只自己坐在屋里等,谁料一等就到了下半夜,禁不住有些不安,一夜无眠。
  第二天清早,随宋泽云出门的小跟班才回来,脸上带着伤,哭哭啼啼,问了半天才说清楚,宋老板下狱了。整个戏班子都是一惊。
  原来,宋泽云妆好扮相粉墨登台时,忽然发觉,周少和竟然也是帅府的座上宾,急怒攻心罢了戏,又不知周少和说了什么煽风点火的挑拨话,惹得看堂会的军官将领众怒纷纷,不由分说地将宋泽云捕下大牢。
  泽云班众心急如焚,匆匆赶到巡捕房,打点了不少银钱,才有狱卒出来,见他们人多,又面露难色,只许一个人探望。大家为难之际,还是香绮在旁幽幽说,宋老板只怕没心思见咱们,还是她去罢。说着轻推了瑶琴一计。
  于是,就见到了宋泽云,在昏暗潮湿的牢房内,他闭起眼睛坐在角落里,身上的衣裳沾了道道血痕。瑶琴以为自己会扑进他怀中痛泣失声,谁知,却连走上前去的力气也没有,只是呆立在旁,反复揉扯这手中那块白缎帕子,沉默了良久,终于颤抖着说出,你何苦。
  宋泽云脸上浮出浅笑的表情,似是嘴角一动,却剧烈地咳嗽起来。瑶琴忽然惊醒,慌忙上前用手上的帕子去按,待他气息稍平顺了,才惊觉雪白的缎帕上,竟有一染嫣红的鲜血。可宋泽云,仍是闭上双眼,和缓了片刻,突然一把将瑶琴推开,依然靠住墙角,兀自抚摸指上那一枚依然澄透的翡翠扳指,再不肯理睬。
  瑶琴轻飘飘走出大牢,魂不守舍,只觉得心里许多话要对宋泽云讲,却哽咽在喉咙里,始终说不出来。她想自己该好好整理这千丝万缕的心思,待救出了宋泽云,再一字一句讲给他听,告诉他,即便他要方瑶琴一辈子做宋莲漪的影子,她也甘愿。
  可是,没料到,这一别,竟再没有相见的机会。
  
  【十】
  
  暮云四合的时辰,天色渐渐昏。
  瑶琴换了一身簇新的杏黄云纱旗袍,披了刺绣牡丹花样的披肩,将绛唇细细点过,随后打开抽屉,取出那一只翡翠手镯,怔怔凝看。
  这时,窗外忽有高声喊骂的声音,宋老板还生死未卜,这女子就攀上别的男人,当真寡廉鲜耻。
  瑶琴面色一僵,眼中忽然涌上泪来,还是紧紧蹙了眉,忍住了。
  整整三个月,宋泽云杳然无踪。
  最开始,谁都不肯信,甚至还硬要狱卒带着到牢里看过,从前关宋泽云的牢房已然空空如也。狱卒只说有巡捕将宋泽云提走了,但究竟是去了哪里,就谁也说不清。
  倒是周少和,频频在各种场合放了话,对泽云班落井下石,口口声声说宋泽云已经死了,还不时上门纠缠瑶琴,说既然宋泽云已死,瑶琴何不跟了他。那洋洋自得的样子,瑶琴看在眼里,只觉得心底一日凉似一日。
  到最后,泽云班也人人阴沉,觉得宋老板只怕凶多吉少。
  整整三个月,心间的剧痛被漫长的等待撕扯得渐渐麻木,取而代之衍生的是钻心入骨的恨。瑶琴深深吸一口气,终于缓缓将那只翡翠镯子环上了手腕。
  就在这时,忽然有人推开了房门,瑶琴转过身子,看见独立在门口的香绮,目光冷冽地质问,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,你要去哪里。
  瑶琴将嘴角一挑,浮出一抹浅笑,说,到了眼下这时节,还是各顾各的前程罢。
  香绮狠狠地盯住瑶琴,那眼色如利刃,仿佛要生生将瑶琴剜剐,随后撇下她,闯进屋子来将抽屉桌台一通乱翻,最后,终于在瑶琴的枕头底下找到,那是一把短刀。
  抽开刀鞘,尖利的刀锋闪出熠熠寒光。香绮猛地将短刀扔在地上,声音脆响,说,方瑶琴,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,凭你这点微末道行,就妄想要给宋泽云报仇?
  瑶琴满面苍白,虚弱地倚在墙边,只觉得心底支撑起的坚忍终于一片片崩裂粉碎。这时候她看见香绮,一步一步缓缓向她走来,眼里似有闪烁的泪光,最终站定在她面前,容色是从未有过的平和。
  香绮说,你可知道,十六岁我第一次遇上宋泽云,就明白,我心里再不可能容下旁人,我等他,一年又一年,等到莲漪长大了,莲漪走了,又等到你来了,我不能再等了。
  香绮说,从前我退让过一次,将《桃花扇》里的李香君让给了宋莲漪,去唱为成全他们的而误了自己的贞娘,我悔恨到如今,所以这一次,我不会再退让,唱贞娘的就是我,从始至终都是我,根本没有你上场的戏分。
  香绮说,方瑶琴,你在这里,哪里也不准去,等着宋泽云回来,做他的李香君。
  
  【终】
  
  香绮走了之后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
  她没有像泽云班众人猜测的那样去找周少和,没有人知道她去了那里。只知道,又过了三个月后的某日,驻京的陆军总长在自己的府邸内险遭行刺,而巡捕房忽然出动大批人马包围了周家,从一口木箱子内搜出了凶器和血衣。周少和百口莫辩,被当场押赴菜市口枪决。
  几天之后,又传出了陆军总长将府邸搬离了原处的消息。据说是以为旧址风水不佳,不仅连累自己遭人刺杀,还有一名新娶的妾室也莫名其妙地上了吊。
  只有瑶琴,听闻了这个消息,心中才恍然清醒。
  因而那一天,她悄然去了城南的坟场,在一座墓碑前跪了整日,泪眼潸然。
  孤凉的墓碑下,埋葬了一个绝代风华的女子,和她的一世思念,半生伤心。
  从那以后,方瑶琴忽然眉目平和,心神宁定。她将原有的戏衣妆奁样样清点收拾齐全,又安抚众人,重整了戏园子,泽云班又渐渐开始重新上戏了。
  春花秋月,流年似水,一转眼,就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。
  梨园的看客们总是善忘的,虽然泽云班的名字不曾更改,却也已经没有多少人再谈起,从前风流洒脱的名角宋泽云,以及再早以前,美艳倾城的红伶罗香绮和宋莲漪,还有他们曾共唱多年的《桃花扇》。
  如今人们记住泽云班,是为了另一名水袖轻扬的女子,泽云班的头牌女伶,也是泽云班的班主方瑶琴。只因,她从来只唱《桃花扇》,只唱其中等待侯朝宗南归的李香君。
  泽云班的《桃花扇》是一出独角戏,没有扮演侯朝宗的生角,没有欢喜会聚的唱段,只有分离,只有等待,只有方瑶琴独自扮演李香君,以飘忽而清冷的眼神,优美而寂寥的身姿,唱出绵绵无尽的相思。
  而最特别的一处,是戏台上的李香君手中,当真有一把桃花扇。一把白绫罗团扇,手绘了点点浓艳桃花,更衬得女子眉间似有无尽的幽怨。
  没有人知道,那一日,宋泽云在牢中咳出鲜血,沾血的雪白缎帕被瑶琴奉若珍宝地藏下来,一针一线,一勾一抹,绘成一把举世无双的桃花扇。
  她日复一日站在台上,执这一把桃花扇,唱尽所有悲辛,只为等待有一天,一名青衣洒脱眉目如画的男子,走到她面前,握住她手中的桃花扇,浅笑着问,你愿不愿意,随我走。

 

  九月樱
  七年四月二十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