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 聊斋·菊娘 」


 

  一叶知秋,斜日似流金,满城菊开。
  金陵城,真个似是一卷黄金的绸缎,遮天盖地的锦绣,怎么不流连忘返。行人如织,市井繁美,目不暇接的流华。我在这锦城内闲荡,四下游玩,甚是快活。
  亭台楼阁,舞榭画舫,一派热闹景致。金钗银翘,胭脂水粉,尽是新奇玩意。其中也有贩菊的商人,看得我不能不驻足。
  我最喜是菊,轻轻一挥袖,嫩黄的纱裙作舞,满目的花朵成云。赤的称红莲,黄的为冷金,翠的是绿荷,还有白菊,墨菊,赭菊,青菊,论起这赏菊侍菊之事,谁比我更清楚。
  竟也是有的。我身旁立着的青衫书生,正与贩菊人相谈,或摇头或颔首,指指点点,却也语出不凡,是个知菊的人。惹得那贩菊者连连讨饶,笑道,无愧是马家公子,知菊若你。
  我正瞧着他怔住,却陡然撞上他一回身,淡淡眉目,凝神的双眼。展笑颜,躬身一揖,晚生马子才,唐突失举,小姐海涵。我不答话,心里只突突地跳,顾不上他请教芳名,直是匆匆地离去,落荒而逃似的。脸却红了半边,像那浓秋里菊瓣的蕊。
  
  行行复行,天色已迟暮,市集换了篱笆墙,早不知身在何方。
  静悄悄的昏黄,不远处炊烟袅袅之下,似有大朵盛开的菊,金灿灿地伸出篱笆之外,摇摇曳曳,好不惹眼。正要上前叩门,问问此地何处,却见得一名青衫人,提壶瓢水,细细浇那菊花墙。
  两相见,那人也不觉失笑,又见小姐,何其有缘。我哪里好再推辞,盈盈地笑,轻轻欠身答礼,小女黄英,见过马公子。
  黄英,黄英。他沉吟了两回,才答,好名姓,可不是正似这金秋之菊,花黄落英。又问,小姐何往?
  何往。换是我惘然,一叹再叹。小女本是居在河朔,父母早丧,初到这金陵城寻访亲戚,哪知亲人已徙迁不知何往,本当先找一处落脚之所,再细细查访,怎奈人生地疏,这当如何是好……天地之大,却无可托身,一时暗自神伤。
  小姐莫忧,舍下只有晚生独居,倒也有空屋一间,只不过寒门鄙陋,若蒙不弃,请暂居此地,再图后计。
  本该辞而不受,可这情境,容不得我推托。再三谢过,也应了下来。我扫屋洗院的工夫,马生寻来竹枝在小屋周围草草筑就了一道篱笆栏,护我周全。不曾料到他悉心至此,感激不尽。想想方才仍是天涯陌路,此刻已成比邻人。这茫茫人间,世事无常,真是有趣得很。
  
  日升月落,岁月安宁。
  他读书习字时的朗朗书声穿过栅墙入耳,我煮饭调羹的弥弥香气也漫过他的窗。闲暇时凭栏相望,温一壶菊花酒,念几阙菊花词。日日静好。只是眼瞧盘缠用尽,怎好再仗人资助,然我区区女子,又如何谋生。不如贩菊。
  子才却摇首,难道英娘不曾听过采菊东篱下的陶潜,不为五斗折腰,菊是何等风骨,种下菊花来贩于市井,恁地浊污了皎皎好花。
  又是陶,莫非不是姓陶的,便没了好人家不成。我赌气,不理睬他。他也落落无语,良久。我心知,他又是念起了陶家小姐,好不黯然。我竟会黯然。
  
  竹枝巷的陶家,好门第。
  每逢有人进出之时,门隙影缝里都摇曳着各色璀璨的菊,管它红莲绿荷,墨竹冷金,那旖旎的花气,扰扰醉人。
  陶家老爷并不是文人隐士,反而正是金陵城的知府。爱菊的是陶家小姐。
  陶家小姐年方二八,尚未出阁,那人儿也似是早秋里最鲜嫩的一朵菊,娇艳欲滴。多少王孙公子上门提亲都无功而返。那是小姐心中早有所属。子才说起这些时,脸上是颇有些傲然。因令佳人倾心的便是他马子才。
  家父在世时是知府衙内书吏。儿时我便常常得以在后堂与小姐嬉戏,观菊弄菊。她最是喜欢菊花,秋日里满园菊开,我掐下一朵,她口中不说,脸上仍是万般的不舍,待到我把菊花别在她鬓边,她倒又笑成了花儿一般。
  他说着,也笑得眉目温温,看得我怔忡,心下散乱,仿佛无处寄放。他却又重重地凝了眉,眼底也暗淡,堂堂知府,自不会将女儿许给我一介穷生。只好一叹。
  
  我当真支应起了菊花坊,种菊,贩菊。
  子才却不在意那日的芥蒂,闲暇时也来帮我照料菊花。我在他身后窥看他细细地施水浇花,那专注的模样,真恨不能化作他手中的那株菊。
  坊内的菊花也一天天地花团锦簇。经过我一双素手调弄,再庸常的俗品也要脱胎换骨,明媚动人。菊的花期各有不同,金秋固然最盛,早春至炎夏也都是有花的。不必说朱白翠墨,我还将南北各地的种种珍品移栽,养育成活。
  金陵的惜花人,谁家不晓。那英娘的菊坊,百色花好,燕北的丹妃子,南疆的虞美人,无一不有。更奇是后堂那一株千年菊,菊枝高如人,菊花大若拳,菊瓣璀璨似金,每逢月圆之夜花朵盛开,云霞耀目,满室生辉。来观瞻的菊客络绎不绝,纷纷解囊,乃至一掷万金欲求得此株,我都婉言谢绝。
  子才也说,英娘何时藏下这样一株奇花,连我都遮瞒。我一莞尔,徐徐道来,这花种是我从一云游老者手中求得,百般悉心呵护,才养成一株,那老者交待我不得道他来历,因此才不提起。
  子才一笑,这菊事同世事,自有因缘,强求不得,我有生之年得此一遇,已然不枉。只是,他沉吟,若能邀小姐前来,观一回这株千年菊,她必定不胜欢喜。我亦陪着他笑,道声好,世事如菊事,也自有因缘,子才与陶家小姐由菊结缘,必定终得相守。一语出口,心中绞痛,方才察觉,自从遇上子才,我说起谎话来愈加熟络,几乎若无其事,不动声色。不由苦笑。
  
  那一日,朝早起身,浑浑沌沌,给千年菊洒过了水,才觉周身清爽起来。
  一推门,便撞上子才,如同初见时的突兀,他那一双眼却是红红。几番盘问他都不答对,只是闷闷。我索性不问,上街市寻菊去,答案倒似被铺天盖地的风卷了来一般。金陵全城都在谈论,知府陶大人出了榜文,重赏千金,以求良医。
  原来那陶家小姐的病,已然沉疴难愈。多方寻医,诊治了二三个月,竟每况愈下,命若悬丝。不得以,知府这才张榜以告,几乎断了念想,只求奇迹。
  我的心也沉沉,辨不出是伤是悲,回到家中,一眼便瞧见,满地的断根残叶,黄花散碎。他跌跌撞撞的身影,把圃内的菊一株株地拔断撕扯,满眼是金黄的凋败。眩天转地,痛不可当,他失了魂,我亦失了魂。
  他回头看我,眼里如蒙了灰,木木地发怔,我救不了她,也替不了她,惟有生死相随。好个生死相随,我望着遍地残菊,那是他为她栽的菊,自然也生死相随。
  
  从正午到迟暮,再到夜阑,我孤身坐在屋内,看那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的千年菊静静绽放,一十二朵金灿灿的菊花全然盛开,美不胜收。这株生长了一千二百年的菊,她是为何而开,又为谁人败。
  第二日一早,我起身,扣响他的门扉。那憔悴的模样,他自然是彻夜不能成眠。我对他说,我有良方,医她沉疴之症。他的眼睛在一瞬间光华闪烁,却又骤然暗淡,他说,英娘莫要玩笑。
  谁玩笑,你随我来。我握住了他的手腕,带他往后堂来。第一次的十指相触,我的手掌也要瑟瑟颤抖起来。最后我们站定,在那株散发着幽暗香气的千年菊下。我望着他疑惑的眼神,落落而答,这千年奇花,茎叶已然是绝好的药材,予人服食之后,百病皆消,起死还生。英娘此言当真?他仍难以置信。我轻轻笑,英娘何曾向子才诳语。
  捧起陶罐,手执利刃,狠下了心,飞快地割断枝条,再划开几处伤口,接那花茎内淌下的点滴水色的汁,身子一颤,割破了指尖。转过身,递在他手中,脸上还要嫣然笑,子才速去,救命回天。
  他欣喜难捺,像个稚稚的孩童,捧了陶罐匆匆而去,哪里顾得及看我指上伤痕,眼边垂泪。面容苍白,眉目晕眩,这是早知的结局,何苦伤神。十指连心,伤在指尖,痛在心间,慌张地寻一块帕子,抹去手指上缓缓渗出的水色的血。
  
  那一晚,我为他温了菊花酒。
  他饮至大醉,扯着衣袖拜我,若非英娘,愚兄也难圆此平生心愿。不消说我也明白。他捧了灵药去陶家,那几乎已散了魂魄的小姐,竟也生生地从鬼门关前醒转回来,纵然体虚气弱,却无性命之患。知府大人见他救下女儿,二人又早情深意切,哪里还有甚不允,也罢,两家联姻,择良辰成亲便是。
  我推开他的手。子才莫要极乐忘形,待我细细诉与你听。那千年菊,一十二朵花,要捻下花瓣,每日以清泉水煮沸,再镇于寒冰之内,送予小姐服食,如此七七四十九天后,才算根除顽疾,固本养气,功德圆满。
  他收起了笑,双眼凝神,子才因一己之私,毁了你千年奇菊,无以为报,日后英娘有求,子才也愿赴汤蹈火。
  我却笑了,笑得甜美,轻轻一挥袖,嫩黄的纱裙作舞,满目的花朵成云。红莲绿荷,墨竹冷金,都仿佛为我舞,为我绽开。那夜的月色如洗,花香旖旎,化成了一道绰绰的影,在我的记忆里,永远成灰。
  
  七七四十九日后,金陵城张灯结彩,锣鼓喧天。知府陶大人的千金当真嫁给了一介布衣书生马子才。
  一对璧人,一段佳话,连上天都眷怜,令那一日金陵全城的各色菊花皆然盛开,浓烈不化,整座城池都弥漫着遮天蔽日的菊花香气,直到午夜又全部凋谢,只剩下满地枯黄的散碎花瓣。
  菊坊也凋败,凭它丹妃子或是虞美人,尽皆化为了满地碾红,一捧尘土。尤其是那株千年菊,失了花,断了枝,一夕而死,枯若槁木。菊坊的英娘也就此消失,杳然无踪。想来是寻得了亲戚,别去了罢。
  子才是否也会偶尔掩卷而思,向那璀璨菊花丛中的英娘,究竟去了何方。
  
  我并未走远,此刻就在他的花圃之中,那灿灿摇曳的小小一朵金盏菊便是。
  原本我有一千二百年的修行,那株千年菊便是我的本身。然这七七四十九日内,饱受热汤与寒冰之苦,加之茎断花散,自然不能支撑,到底是化回了菊形。我再不能变作英娘同他相见,只有拼尽最后一口气力,在他成婚那日,倾动了全城菊花,为他一笑。
  我知道,许多年后,人间亦流传了菊妖陶黄英的传奇,说她与书生马子才因菊而识,共结秦晋,生儿育女,相守终老。然而传奇终究只是传奇,我并不真的有如此完满的结局。
  彼时,金陵菊花凋尽,惟有子才的这株金盏菊,于是他依仗一双妙手,种菊,贩菊,也终于日渐富足,与陶家小姐好合美满。
  而我,菊妖黄英,也不过是到红尘走一遭,惹上一场红尘事,毕竟还是要安生地做一朵菊。怎奈此刻我再无有长生之身,不过是一朵庸常的菊,一秋之后便要凋落,午后的烈日能使我萎靡,凉夜的寒风也刺我入骨。许久从前,我曾许愿化作他手中的一株菊,不想竟然一语成谶。然而他每日黄昏时分为我施水浇灌的片刻温存,仍是流连不已。
  
  这人间,我流连不已。
  
  
  九月樱
  六年一月廿四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