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 民国记·夜来香 」


  东海边,岛国的小镇,海风暖暖拂面,有细小的兰花在风中摇曳。
  你坐在海岸边,青青岩石上,迎着浩瀚无边的苍蓝,唱得轻轻浅浅,春天里盛开的樱,那是每晚睡前,耳边迷朦的歌谣。
  身后,母亲柔柔软软的声音,仿佛无尽宠爱,她唤你,小淑,小淑,你听你的声音,多像早春里唱歌的云雀儿,多像朝早落上草叶的露水,像我年轻时候一样。
  母亲清澈的双眼,望着远方彼岸,遥遥不可知的尽头,似是无尽流连。她说,小淑,你想不想,去海对岸的古老国度,那里有我最好的年华。她嘴边的微笑,眼角挂着的泪珠,你不懂,你当然不懂,那一年,你不过小小的七岁时光。

  两年以后,你走下西渡的客船,回身望着汹涌翻腾的海水,想起母亲的故事,想起曾经的时光,不可名状地,心间微微一耸。
  临终前的母亲,托付行商的朋友,送你到这片,你初次踏上的浩瀚国土。母亲说,小淑,你的父亲,此刻,埋在那片土壤。
  母亲送你来到的地方,是扬州,是她的故乡。许多年前,世代行医的父亲,西渡异国,寻访济世救人的良方。行至扬州,遇上在河边轻唱的李家姑娘。后来,他们成婚,他带她回故乡,他送她先去,自己却因一张古方要再耽搁数日,一别生死,谁料想。
  她等了整整一年,才等到归乡的人,告诉她,他因一场突来的沉疾,已故去多时。哀若心死,只愿身死,却看见,刚出世的女儿小淑,幼幼的一张脸,挂着小花一般的笑容。
  你才知道,母亲为何教你学习汉话,为你取名为,这个在同伴女孩的名字之中极少有的字,淑。原来在扬州,许多女孩的名字里都有这样的字。
  你轻轻叹息,想你的父亲和母亲,他埋在她的故乡,她却埋在了他的故乡,他们生时隔着海洋,去时同样,天各一方。而你,开始不知道,究竟何处是故乡。

  你来到了扬州,母亲的亲人,却已遍寻不获。受母亲托付的友人,只得转送你到上海,进了寄宿的学堂读书,并留下一笔费用,已算是仁至义尽,只是你从此,变作了孤身一人。你要活下去,除了读书,还要在晚上的空闲四处奔忙。
  繁华的大上海,不夜之城,长乐未央。百乐门,大上海最大的歌舞场,起初,你端茶递水,后来也可以收拾整理布景或衣装,再后来,居然能够,登台一唱。母亲曾说过,你的声音,像云雀,像露水,像她从前一样。
  十六岁,你第一次登台,唱的是一支夜来香,站在那排衣饰同样的女孩之中,做百乐门最走红的女伶白玫瑰的伴唱,仍是羞赧,像个腼腆的卖花姑娘,声声唱卖花忙。
  散了场,捧着的工钱,比从前多出了一倍,你那么欢喜,飞快地跑在路上,怎么料到,在街角,撞倒了行路人,撞弯了你一生的方向。

  那穿青布长衫,学生模样的青年,名叫沈文放。
  起初,你喊他沈先生,后来,便只唤文放。文放正在念大学,你也在学堂读书,文放的家乡在北方,你说你祖籍扬州,上海同样是异乡,文放是孤儿,你暗自神伤,因为父母早丧。日久天长,越加地投契,文放与你,两两相望的片刻,眼角眉梢,也有了绵绵暖人的情意,执手携老,似乎也顺理成章。
  那三年,歌舞升平的上海,春天都仿佛格外绵长,繁华如锦,着实是你最好的时光。当你回身怅望,才知晓,此后的岁月,不过是浮生梦一场。

  十九岁,你已经不再需要站在白玫瑰的身后,羡慕望她窈窕的背影,骄傲的神色,你在百乐门登台独唱,与白玫瑰平分春光。说平分,尚且是谦让,只有你唱那支夜来香,台下的看客,才愿在舞台旁的竹筐内,掷上一支红蔷薇,直到满满,花团锦簇。侧旁那一篮,寥寥见地的白玫瑰,实在凄凉。
  可是当文放说,不要你唱,他说,小淑,小淑,随我回故乡,你是那么决然,一口应允,你什么都不要,只要文放,要地久天长。
  一脚踏出百乐门,你什么都不听,那些苦苦的挽留,还有白玫瑰,她似笑非笑,幽幽地说,依靠男人,这一辈子,看你的下场。你什么都听不见,只有深夜里,北行的火车,撞在铁轨上的声音,锒锒铛铛,在空寂里回荡。

  冬天的沈阳,百物萧瑟,是你从未经过的凉寒。更寒的,是你的心内空凉。你知道,文放将你安置在沈家的老屋里,举案齐眉,两相厮守,已是在望。可是,你也知道,偏偏在这个冬天,你彼岸的故国,发兵,侵入了这片广阔土地的东北方。
  一日紧似一日的战事全在耳畔,你望着文放,他的眉头也是一日紧似一日。你怕了,因为你从未告诉过文放,你的身世。起初,是不必说,后来,却是不敢说,他只当你是扬州姑娘小淑,因此,连你依旧稍稍生硬的口音也不见疑。你却不能不见疑,当他知道,你根本是来自敌国的女儿,你们的结局,是否镜花水月,转眼成空茫。

  捱过这漫漫的寒冬,北方的春日,也渐渐有了生苏的意象。
  若是在上海,想来已是烟雨迷蒙的光景,而沈阳,春分时节,冷意依然凛冽,尤其是,在那个朔风卷地的夜。
  第二日,天色阴沉,路上的行人神色也阴沉,如同既往。城门上,高悬了四颗头颅,仿佛在说,看,这便是乱民的下场。沈阳,这座古老城池,已沦陷在贼寇的铁蹄之下,你看到人们脸上,隐忍的恨怒,都要心惊神慌。你仿佛看见,终于有一日,文放洞悉了你的身世,他眼中的恨怒,必定也和他们同样。

  可是,来得这样快,是你都不能料想。
  点名要召见你的,是入侵沈阳的军方官长,与他人不同,他称呼你,山口小姐。他说,山口小姐,上海百乐门的名伶,既然同是族人,请你为我军一唱。
  你自然摇头,淡淡地讲,你不愿唱,而且何必要唱。
  那人却大笑,说那是自当,我军既已挥入此方,自然要教化本地庶民,顺我者昌,逆我者亡,而山口小姐是否知道,昨夜入军营行刺的乱民,原本是有五人,若你不允,第五颗头颅即将悬上城墙,他名叫沈文放。
  看着那人的笑,得意到狰狞的模样,你也笑,惨然笑,暗藏着凄苦绵长。

  你和沈文放,由此自然,天各一方。
  那一日,你接他出狱,他满面血痕,看你的眼神,无尽仇恨,他与你再无一言可说,甩开你欲将搀扶的手,熟悉的背影,渐渐失散在茫茫的人流中。而你自然,也早已搬出他沈家的屋墙。
  那一刻起,你才知道,比起死别,如此的生离,更令人痛断心肠。

  从此,你唱。
  你穿过白若细雪的和服,也穿过花团锦簇的旗袍,你烫妖娆的卷发,也梳端庄的圆髻。你依照早已被安排下的你的身份,做一个出生在沈阳,一心倾慕彼国青年的本地姑娘,你不管这有多荒唐。你唱的是,皇道乐土,轻歌曼舞,乐不思归蜀。人们说,你是无心无肝的乱世优伶,早当克日夭亡。
  你何尝不知,灯红酒绿,歌舞升平,又岂能粉饰了那些亡国破家的人们,如同碾碎筋骨的痛。可是你能怎样,沈文放,虽然他早已恨你入骨,早已恨不能为国捐生,你却不要连累了他的性命,假若你不唱。
  岁月无边,无边岁月。你只能唱,唱到你自己都醉,两两相忘。电台,电影,哪里没有你的歌,你的笑容。无人不识,你,倾国的名伶,风头一时无两。

  随着战事蔓延,你从东北唱到满洲,到华北,一直唱到夜上海,百乐门。
  你可曾想,自己有一天,又踏进了百乐门。你又可曾想,自己有一天,又遇上文放。他在百乐门,大上海最大的歌舞场,台下,灯火幽暗处,听你轻声唱,夜来香,唱到两相彷徨。
  沈文放,他的脸上落着一道陈年旧伤,你的心里同样。
  七年时光,你哪一夜不梦见,你伏在他肩膀,轻诉离伤。可是这一天,当真来临,你却难以置信,直到他轻轻握你的手,直到听见他说,你的身世,原不是你的错,直到他唤你,小淑,直到他的泪落在你脸上。
  你说,文放,我随你走,到天边,到无人相识的地方。他轻轻地笑,说,好,只要等到下个月,百乐门的盛大舞会,让我再听你一唱。你点头,你那么欢喜,连睡梦里也挂上笑容,你不曾想过,这是否只是弥天大谎。

  他再不能带你走。沈文放,你握住他的手掌,惊觉指间的粘稠腥红。
  百乐门,盛大的歌舞场,你在台上唱,夜来香,穿堂的风微凉。那声枪响之后,哭嚎哀叫,欢场变作了战场。倒地的人,是军中要员,在当年的沈阳,狰狞大笑,屠杀四名抵抗分子的凶手,一枪毙命,死不瞑目。而远处,有人踉踉跄跄地摔倒,沈文放,身上中了三枪,左膝,肩膀,和心脏。
  你奔跑过去,跌在他身边,握住他的手掌。你有无数的话,哽在咽喉,一句也说不出声。他望着你,只一刻,便阖上双眼,这一次他没有落泪,你也没有。你知道,他或许,从未原谅过你,他永不原谅。你却不知道,自己又能不能原谅,倘若他说他对你的思念,只不过是欺瞒,只不过将你当作一颗棋,一张网。
  你只能眼睁睁,看着他被带走,地上的血迹拖了很长很长。然后你站起身来,整整衣装,因为,下一个便将是你,被当作暗杀者的内应,投入高墙。

  高墙内,不见天日。高墙外,却是翻天覆地的天日。
  你再见到照耀入眼的日光,是个秋,已算不清多少时候,你只记得,天色被雨水洗成明净的碧蓝模样。你在街上,看见萧瑟的秋景,颓败的市井,还有长长的,缓缓前行的队伍。岛国的军队,宣告战败投降,依次,在卫兵的押守下,前往码头,乘船返航。
  那些,曾经狰狞的,你的族人的脸上,你只看到黯淡的灰茫。你不知道,他们是否会悔恨,曾经的践踏与肆虐,曾经的傲慢与残暴,徒增这血腥的杀孽,徒增浩劫一场。

  你,却与他们不一样。才出高墙,复入高墙。
  举国皆知,你是个寡廉鲜耻的女子,不惜向敌国谄媚,屈膝,以求荣光。你不愿分辩,又何必分辩,原本你身上就有那一半,母亲的血液,早已分不清故乡与他乡。何况,你的所有都已失去,与此世上,再没有流连,即便是叛国的重罪,你一肩担当,不过身死,又有何妨。
  而你终究被释放。当你步上东归的客船,迎着暖微微的海风,仿佛回到旧年时光。渐渐远去的码头,送别的人,怔了一怔,才终于说出一句,山口小姐,珍重。你听在耳里,只觉无尽苍凉。他是沈文放。
  他大难不死,回归了自己的组织,那已回迁南京的政府,因而得以,在审判你的法庭上,提出证明你国籍的证据,将你搭救,算作还欠你的情谊,报答你曾经的搭救和原谅。你们的身份,根本,一早,便天各一方。

  飘摇的客船,一如你飘摇的命运,终于送你回到,父亲的故乡,母亲埋葬的地方。
  东海边,岛国的小镇,海风暖暖拂面,有细小的兰花在风中摇曳。你坐在海岸,青青岩石上,迎着浩瀚无边的苍蓝,唱得轻轻浅浅。一切如同既往。
  只是,经过的路人,听不懂你吟唱的曲子,但他们明白,你曲调里的伤凉,明白你在唱,一个女子无尽的等待,空付时光,老人心肠。

  许多人爱过你,亦有许多人恨过。你不在意。因为,在这繁华的大千世界,仅有两个人,会轻声唤你,小淑,小淑,你已与他们失散,再没有结局。
  在很多年后,依然有,许多人爱你,许多人恨,有许多人取出陈旧的黑唱盘,在一个月色迷离的夜,怅然听你轻唱。
  然而他们,也都不知道,在遥远的海岸边,那个名叫小淑的姑娘。他们只道,你是旧日的旖旎,传奇的红颜,绝世名伶李香兰,倾其一生,幽幽吟唱夜来香。

 

  九月樱
  六年三月廿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