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 民国记·鸳鸯锦 」


  荣安街的裁缝姓杨。
  店铺就开在斜街的把角处,门面虽小,却是齐全郑重的样子,也收了一名学徒。
  学徒名叫世云,十八九岁的光景。家里边已经没了人,就吃住在裁缝铺里。杨师傅严厉,世云学艺怠惰时总不免责打,平日里待他却是很好的。
  世云少时流落,幸得师傅夫妇收留,师傅素来是寡寂惯了,尤是师母故去后,独自带两个幼孩过活,孤苦更是难免,自觉帮衬照顾师傅家里也极应当。所以虽然只比师傅少上十余岁,却是当作父亲般的,习着手艺,也帮师傅做些家务事,并照料一双弟妹,俨然是长子的模样。
  世云在裁缝铺有近十个年头,手艺已颇熟练。通常街坊嫁娶时裁剪些衣裳便唤世云前去量度,大户人家方才来请杨师傅。譬如绸缎面或旗袍一类要格外精细的活计,世云尚应付不来,惟有师傅亲为,工钱自然也是高出一筹。
  这天,世云正在铺子里捏住粉块划布料,胳膊却被人陡然撞上,一条白线歪出去。正要发作,却见小六从背后探出身子来,世云不免一笑,伸出沾满白灰粉的手掌轻拍他的额头,又是来请师傅的?小六点点头。 世云便朝后堂大声招呼,师傅,武太太请您往府上裁衣。

  已经是初秋,午后的暑躁气却萦亘未散。日光斜斜照进树叶的影隙里,明晃晃地亮眼。杨瑞年随小六穿过堂院,顺着弯曲的小巷子往街尾去,那桑树底下就是武家的宅院。
  这段路杨瑞年已是再熟络不过的。武太太是裁缝铺的老主顾,每季都要做几件衣裳。从学徒起便常跟师傅来武家,接过铺子后便是自己上门了。过些时日也该带世云一起,世云再历练几载也是该成家出师的时候。杨瑞年这么盘算,也便到了武家的宅院门前。
  武家并不算深宅大院。武先生在城南有一爿小厂,虽称不上场面人物,但在荣安街是极体面的人家。进了院门,便是一片绿,氤氲的样子,接着是浅香靡靡,粉白的花朵拥挤过来。循着台阶转上去,隐约的咿呀声渐渐明晰,门推开,老唱盘缓缓转动,正是京戏唱段,几处楼台如画境,无边玉宇净无尘...尚小云的《彩楼配》。
  武太太正倚在藤椅上,穿的黑缎子金边绣花旗袍,还是杨瑞年上几个月时裁的。武太太身量瘦削,穿黑缎子本是不宜的,滚金线并绣了大朵牡丹正是烘托的意思,挽起圆髻,又把热闹气压住几分,便是格外好了。
  武太太见小六进来,唤了娘姨奉茶。杨瑞年与她打过招呼,便要选料子询问样式。武太太笑了,说她的尚在其次,这一次是云君回来了,必得添几件新衣裳不可。
  武家小姐云君,杨瑞年也曾听闻,是在外读了学毕业后返家的。少时随师傅来裁衣时也曾隐隐记得有小小女娃从武太太身后转出来,想来便是云君。陈年故旧,已经记不真切。
  此刻,娘姨怀捧着各色面料,请了云君小姐下楼来。杨瑞年起了身,轻扫一眼又忙避开,神情也拘谨了。武太太说,这是杨师傅。云君冲杨瑞年略微笑笑,便立在武太太身边不出声,脸却红了。杨瑞年这才望了望云君。云君与她的母亲相似,也是瘦小的样子。齐耳的头发乌云似的,面容白净,眉毛弯弯的,低着眼睛。她正穿了一件月白的短衫,黑的裙子与布鞋,很是和气。
  武太太接过娘姨手里的衣料,一样样地翻开来看,抽出一叠大花布料和一匹朱紫的缎子来,朝云君身上比,这两样做成旗袍可好么,云君却闪避开了。武太太略一蹙眉,这孩子便是个怪脾气,成天这么素淡,鲜亮颜色总不愿上身,读书时我便依着你,现在我可不依了。说着又转而向杨瑞年道,从前我便说,女孩子家念什么学呢,这么一念便到了十九岁,寄住在亲戚家里吃穿用度也不自在,身子也像是更单薄,都是她父亲和我太纵容她了。言语里似有抱怨的意思。杨瑞年一边陪着笑听武太太说话,一边帮云君丈量着,思忖着料子和花色。耽搁了半晌,武太太才商定了衣裳的式样,要有应季的罩衫,夹衣,棉袍,并几身华服对付亲朋间的应酬。
  杨瑞年走出武宅已经是日暮,晚风轻轻吹,有几分秋凉了。杨瑞年提着衣料走过巷子,墙角阴凉处有幽绿的苔,昏晦里那一汪水,清清的,仿佛化成云君小姐的一双眼睛,再看去,却又雾成了一汪水。天色也沉了。

  转眼是月末。一场秋雨才过去。
  杨瑞年正在案上给云君小姐的袍子包边。世云打扫着店铺,捡拾些院里的枯草落叶,忽然来说小六来了。小六进屋问过好,说武太太交待取几件裁成的衣裳过去瞧瞧以便改良。杨瑞年便吩咐 世云先招呼着小六在边上等,接着做手里的活计。小六就和世云在旁闲闲地谈说。小六年纪比世云还小上两岁,难免活泼些,从武先生在家中招待了什么人物,到娘姨怎样使心计私藏了些银钱,口里絮叨个不停。这一会儿,便说到云君。
  我们这位小姐名字便新怪,小六对世云道,不似别家女儿取名做淑珍、秀英之类,偏叫云君,武云君,听起来男孩子似的,你说是不是,应酬一概都推辞不去,说亲事也不理,把太太气得怎样。 世云也说,武小姐还念了这些年书,莫非要做女博士不成。小六嘻嘻地笑,我听见先生和太太讲话,先生做主,要将小姐许给莫家的公子呢,莫家老爷,在政府里边做事的,呀,你瞧这天气又阴起来。
  二人忽地听见低低一声"呵",杨瑞年手里针戳了指尖,已渗了血,白绸染上一抹红。眼见袍子是做不起来,只得拾掇了之前几身衣裳,让世云打成包袱交予小六提回去。小六辞过杨瑞年与 世云,顺着后巷向街尾去。杨瑞年立在门边望他的影子渐渐小了。当空里却又落了雨水,打在他的手背上,也是清清的,细细地密起来。杨瑞年关了门。一场秋雨一场凉。

  再上武家是个傍晚,秋已是深深。杨瑞年是自个去的。
  进了门,武太太正同亲戚家几位女眷在碰和,便唤娘姨请杨师傅到楼上帮小姐试改衣裳。杨瑞年随着娘姨走进客厅,正见着云君立在窗前的一个背影。窗户外边幽幽的绿,背影也幽幽的绿。娘姨沏了茶,交待几声便退出去。杨瑞年窘促着,问了一句小姐好。云君转过身来说请他坐,声调像是微微颤。杨瑞年抬头,才看出云君一双眼红着,桃似的。两个人都坐下,远远地对着,云君低着眼睛,杨瑞年也低着眼睛。楼下谈笑声隐隐传上来,屋里只是静,连针尖都不曾掉到地上。
  杨瑞年心里忐忑着,眼前却渐恍惚,此时听得云君说,杨师傅,衣裳是成了么。杨瑞年这才想起将衣裳取出,递到云君面前摆放好,说,这是前次不及让小六带来的几身。云君捧起衣裳,请杨瑞年稍坐,转进了内堂。杨瑞年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地远,屋子里又剩下一片静。过了半晌,云君又站在门口,悄无声息的,身上却换了装束。月白的旗袍,蓝线包边,下襟缝缀了兰花,素净里边带了活泼,是杨瑞年的手艺。
  云君微微笑,神色也活跃了些,谢过杨瑞年,说了一些闲话,诸如衣裳都合身,这一件尤是可心意之类。杨瑞年也笑,讲穿鲜艳些也是好的,武太太便吩咐做朱紫缎面的旗袍等等,见云君的眼色陡然一暗,收起了笑,杨瑞年心里也一黯,深觉唐突了。却听得云君说,是要她穿那一身衣裳赴莫家宴席,就此定下两家的亲事。
  杨瑞年出了武家门也不知是何时了,天已暗了,明月如洗的样子。回到家中两个孩子已经睡了,杨瑞年草草吃一碗饭也躺下。夜里起了风,把窗户给吹开,杨瑞年摸着黑起身关了又关,一宿不能成眠。

  立冬的中午照例煮饺子。杨瑞年与世云包了满满一屉,锅还没有沸,就听见小六在当院叫喊世云。杨瑞年要世云招呼小六进了门,才晓得并不是武太太遣他过来,不过是武先生与太太出门,偷了半刻闲。
  杨瑞年邀小六在家中吃饺子。世云随口问起小六武先生武太太到哪里应酬,小六却讲,小姐的亲事已定了冬月廿二,先生太太起早便去莫家了,家里要办喜事,忙得翻天,劳碌得很,又说这嫁衣怕还是得杨师傅的手艺才行。 世云便说给武先生太太道喜。午饭散后送走了小六,世云在桌案边裁剪布料,杨瑞年坐在灶边准备下未煮的饺子,却出了神,沸的水顶起锅盖子突突地响,窗上沾了一片湿气。
  吃过立冬的饺子,眼看到年下,这一年便又是过完了。

  后来的事,荣安街上的人家都是知道的。
  冬月廿二,起初天阴阴的,飘了一点雪花,后来便晴霁了。
  莫家迎亲的仪仗还未来,武宅这边就乱了套,出出进进的人不断,一派热闹样子。门前也聚拢了看喜事的街坊。到了过午仪仗还不来,才知道是出了事。随后渐渐有闲话传出来,有的说莫家公子毁亲,有的说是武家小姐逃了婚,莫衷一是。到天擦黑,人也渐渐散去了。
  随后一些时日,街巷内常提起武家的事,说武家失了脸面,将武小姐给送回了乡下,也有人说武小姐逃了再没回来,还有人传说武小姐竟嫁了个鳏夫。再过后,也慢慢无人再说起。至多只不过是天气越发添了冷,时局也日渐动荡,于是街坊里有人抱怨,这样的乱世,结亲便结不成,临了年下裁件新衣裳也不成,裁缝铺都关门上板歇了业。
  来年开春,裁缝铺终于再开张,却已是世云接过店铺了,说是杨瑞年回了老家。邻里们道过喜,也知道世云的手艺,于是渐渐有人上门,老主顾也都继续照应,惟有武太太不再差来小六邀人上门做衣裳。日子便一日一日地过,如常。
  再后来的事,荣安街便没有人知道。

  城西北角的大院子里搬进一户人家。
  杨家夫妇二人都是很和气的,有一双儿女,以帮邻里裁缝衣裳为营生。过二年,又添了一个儿子。杨家婶子身体单薄,日常又操劳,七八年后终于不起,拖了半年仍是不治了。
  那一夜,杨家的灯火彻夜不灭。大殓的时候邻居们也去了一些人帮衬,回来后却传说杨家婶子穿的竟是一件月白缎面的旗袍。从此,杨师傅便不再做裁缝手艺。
  那时,时局已然大不同,杨家年长的两个子女进了工厂做事。幺子在学校读书,成绩十分好,后来还念到大学。
  杨师傅没有再娶,硬朗地活到九十岁,子孙满堂,在一个冬夜里睡过去,寿终正寝。

  杨瑞年与武云君,在当时的大世界里头,只不过是很小很小的事。这座城里已不会人记得。
  我是记得的。这也只不过是因为,瑞年与云君的独子,便是我的父亲。

 

  后记
  小说永远只是小说。这一篇也不例外。
  只是若见过[迷路]或许会记得我曾写过关于爷爷和奶奶的事。
  爷爷是旗袍裁缝,晚年依旧耳聪目明,动得针线,在九十岁时的冬夜里无疾而逝的。奶奶是知书识理的,年岁比爷爷小许多,家境也算得显赫,却嫁过来做了续弦。她过世很早,在父亲幼年的时候。只留有一张相片,是 齐耳短发,穿了月白衫子,一张脸柔美而坚毅。至今亲戚们仍念想她的种种好处。
  这个故事全然是虚构。而边边角角里无处不在的琐碎细节却是真的。

  九月樱
  五年十月十二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