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 漠上蔷薇 」


刊《萤火》2007年10月号

蔷薇,我的蔷薇,你知不知道,大漠上的苍鹰,它为什么飞翔。
疲惫,所以它驯服。凶险,所以它警惕。饥饿,所以它迫不及待。
  
  一
  
  戈壁深处,黄尘汹涌,狂沙走石。
  如此干涸的土壤内,仍间或长出稀少的深绿草木。带刺的荆棘,如同濒死者奄奄一息的十指,以枯槁的根系死死抓住脚下的沙土,汲取仅有的水分,凶猛狠烈。
  幼小的女孩跌倒在凛冽的朔风里,奄奄一息的十指,正死死抓住手中的沙土。方才不顾一切撕咬荆棘所汲取的水分也已耗尽,只在被刺伤的唇边留下干涸的血痕。
  日光明亮毒辣。黑暗却已经步步逼近。
  然而,渐行渐近的银铃和马蹄声将女孩唤醒,随后有温暖有力的臂膀将垂死的幼小身躯抱起,带着扑面而来的生的气息。
  耳畔,清澈如泉水的嗓音低声沉吟,他说,蔷薇,我的蔷薇,你看,你多像戈壁中的一朵蔷薇。用尽全力在梦魇中挣扎,想要看一看这声音的主人,疲累沉重的双眼却再也睁不开。
  那一年,她九岁。
  
  二
  
  天空灰淡,秋光萧索,可琉璃杯里的酒仍是暖的,端在手里,透出晶莹的暗红,未饮已然醉人。大辽国的葡萄美酒,即便是中土的王孙贵族也觉稀罕。
  司马少白坐在猎场大帐的偏席之内,轻轻捻动酒杯,迅速地打量围坐在周遭那些面容黝黑,弯刀重铠,与自己身形迥异的异邦武将,白净的脸上浮着谦和的笑容。
  十天前,辽王故世的消息传至大宋,枢密使司马少白依皇旨自汴京启程,出使辽国,心中已然盘算如何应对这一程的艰险。怎料暂掌辽国政权的寿安王耶律述律得知大宋使者前来,极是热诚,特意派人出城迎候,并设下今日的筵席,为他把盏接风,于是此时,竟有巡猎饮酒的惬意。
  人群忽然骚动。
  司马少白抬头,便望见已在主位上携手站立的一对锦衣男女。男子那一双凌厉如鹰的眼睛,含着笑,却分明掩不住漠然的桀骜,而依偎在他身旁的女子则以轻薄雪纱遮面,看不清容貌。
  周围的武将纷纷站起行礼,参见寿安王耶律述律与寿安王妃。
  司马少白亦起身,轻轻一个躬身,朗声言道,大宋使臣向寿安王致意,皇上闻辽国国主忽然过世,特遣下官到此致意。
  耶律述律也将手抚上胸口,欠身答礼。
  随后宾主入座。
  十几名持弯刀的汉子上前向耶律述律一拜,伴着号角舞起呼啸的风声来,席间也立刻送上了大锅烧煮的牛肉,扑面而来的浓烈膻气令司马少白有一阵不适。
  就在这时,他望见人群之内走出了一名女子,穿一身白色麻布长裙,深暗的黑发无拘无束地散披在身后,垂过腰际,随风飘摆,左脚赤裸的脚踝上一只小巧的银铃,令她的步子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  号角忽然齐声鸣响,女子原本明净的眼中突现出锐利的光芒,她一声呼喝,天空中有三只猎鹰骤然迎风掠起,迅疾如雷火,扑向远处丛林间奔走的一群野狐,众人尚来不及赞叹,猎鹰已然飞回,将三只毙命的野狐丢在了营帐之前。
  耶律述律大声笑着拍掌赞道,看我大辽国的姑娘,凶猛如苍鹰在她面前也只得驯服。
  司马少白打量着白衣的驯鹰女子,打量着她眼中噙住的笑意,和那与耶律述律如出一辙的桀骜神色,忽然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,顿一顿,接着压低声音说出,司马少白在汴京时耳闻,辽王骤然辞世乃为叛臣所害,此刻辽境内更有叛军要兴兵作乱,欲图篡位,不知是否属实。
  耶律述律蓦地一愣,便立刻昂然答道,请司马少白先生代大辽谢过南朝皇帝关切,我大辽国兵强马壮,若有人胆敢兴风起浪,也必能将其剿灭。
  一个要显示天朝上国的威仪,另一个却不肯臣服不屑一顾,一场较量鸣金收兵,两人脸上都带了看似温和,实则针锋相对的笑意,也方才察觉,耶律述律身旁以雪纱遮面的寿安王妃,轻纱外露出的那一双凝水眸子正直直地盯住少白。
  司马少白有些怔忡,却听得耶律述律大笑着说,只因我的王妃本是江南女子,听闻司马先生来自故国,因而开始思念家乡了。
  
  三
  
  子夜,密林深邃,乌雀啼。
  孤立林间的男子,抬头看天边那一轮皓白的圆月,手心里紧握的黑铁令牌在月光下闪出星点的寒光来。
  司马少白静静地等一个人,可是他却并不知道,自己要等的究竟是谁。
  十天前,自汴京启程的前夜,司马少白被召入丞相府。丞相亲手将一块黑铁令牌郑重交到他手中,令牌上刻一个铁锈斑斑的“雷”字。少白骤然错愕,却听得丞相低声说道,你可还记得,五年前故世的大将军司徒洪雷。
  大将军司徒洪雷是大宋国战功最为显赫的武将,与少白的父亲本是故交。少白年少时常同司徒将军的小女儿云烟玩耍,因此亦常常见到司徒洪雷。
  云烟,那娇小的女孩,司马少白轻轻叹一口气。九岁那年,云烟忽染重疾不幸夭折,从那时起少白便很少再登将军府的大门。
  五年前,司徒将军在征战南疆的沙场上身负重伤,缠绵病榻,终于不治身亡。
  而丞相却告诉少白,司徒将军临终前,将一个秘密托付到他手中,那便是多年前经他安排潜入辽国的一名心腹。丞相答应了司徒将军,接过与那名心腹联络的嘱托,最初一两年,还偶有密信自辽国传来,可近几年来却再也收不到任何消息。丞相本以为那人发生了什么变故,又或者已然暴露,谁料日前却忽然接到了一封新的密信。
  前些天,相府擒获猎鹰,腿上绑有书信。书信看似平常,而丞相依照司徒将军留下的暗语比对,发现这封正是来自辽国的密信。信中说,大辽国王被害,泰宁王耶律察割起兵造反,寿安王耶律述律亦调兵遣将,企图以平叛之名掌握大权,要大宋遣使赴辽与之接应,趁局势纷乱兴兵,除去辽国这一心腹大患。丞相接到密信后,多方打探,发现信中所述是真有其事。
  因此,司马少白出使辽国并非只身前来,有五万兵马已被暗暗调动,此刻就埋伏在宋辽边境,只待他一声令下就将大举攻入辽国。而司马少白此行表面是为辽王吊丧,实则是联络潜伏在辽国的内线,寻找挥师攻辽的时机。
  那块刻有“雷”字的令牌,正是大将军司徒洪雷的黑铁令,彼此交接的信物。
  寂静的子夜,密林,依照临行前丞相告知的时间地点,司马少白静静地等一个人。
  远处,忽然有微小的细碎声响,银铃儿一般,随着穿越林间的风逐渐清越起来,于是,他的脸上又一次浮起了那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。
  
  四
  
  黑纱蒙面的女子站在子夜的轻薄月光下,缓缓举起左手,手中握一块刻有“雷”字的黑铁令牌。与司马少白手中的那一块别无二致。
  司马少白笑了。他说,我猜得果真不错。
  女子望着他,双眼明净,静静摘下了蒙面的黑纱。此刻她垂过腰际的黑发已然被简单地束起,配上合身的黑色装束,比起白天的样子,更添几分桀骜不驯。赤裸的脚踝上仍系着那只小巧的银铃。司马少白方才听见的声音,便是她在林间走动时银铃的轻响。
  司马少白已经猜到,要与他相见的人就是白天猎场上的驯鹰女子。因为丞相收到的那封密信,是绑在一只鹰脚上的。而要训练苍鹰穿越漫长路程,准确寻找一个人的所在,是普通人根本无法做到的,但对于辽国王室的驯鹰师来说便全然不同了。
  于是司马少白问,你究竟是谁。
  女子垂下眼帘,静默了许久,才又扬起头,双眼中似乎盈盈有泪,随后她说,少白哥哥,你不记得云烟了。
  司马少白心中一凛,倒退了两步,仔细端详女子的容貌,与记忆中云烟模糊的身影确有几分相似,可是,少白惊疑不定,云烟在九岁那年分明已经……
  女子的眉间露出一丝凄伤。
  原来当年,大将军司徒洪雷谋划派人潜进辽国,却始终挑不中合适人选,最终竟决心要自己的小女儿司徒云烟入辽。他暗中悉心调教了三年,便将云烟送入了辽国,从此孤身一人,对外则宣称云烟染病身亡了。一个年幼的女孩,自然不会令人有任何疑心,只是,这些年来的苦楚,是多少言语也说不尽的。
  司马少白愣住,良久才回转过神。云烟的故事让他心间浮起阵阵寒意,他想不到司徒洪雷为了灭掉辽国,不仅深谋远虑,计议多年,甚至狠得下心将亲生女儿远送异邦。他看着云烟蒙昧的泪眼,忽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,说,云烟,我带你回家。
  云烟似乎一惊,冰凉的手指稍稍挣扎了,却没有将少白推开,而是扑进他怀中哭了。
  
  五
  
  篝火摇晃。大营内的士兵大都已睡去。
  近卫营则全副武装在营帐间巡逻,戒备森然。忽然,远处一声凄厉的叫喊划破夜的寂静,待到近卫营赶到主帐时,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主帅倒毙在帐内。尸身的肩头有被利爪抓过的痕迹,致命的则是颈间那一道刀伤,干脆利落。
  女子回到自己的帐篷已是二更时分,尚有烛火闪烁。
  挑开帘子,大步迈进帐内,在烛火旁孤立的男子转过身,看着她握紧的手。摊开手掌,那一支染血的金披虎符,是泰宁王耶律察割执掌兵权的信物。
  他接过,问,此行是否顺利。
  她扬起脸笑了,若是苍鹰以利爪抓住奔跑的兔子,你说兔子会不会转过身来撕咬挣脱,那么这时候另一只鹰爪就会扑向它的头颅。
  他也露出笑容,阔大温暖的手掌放在她的头顶,轻轻抚摸那一捧漆黑的长发,清澈如泉水的嗓音在她耳畔低声沉吟。
  他说,做得很好,我的蔷薇。无怪司马少白会那样毫无疑心地相信司徒云烟。
  
  六
  
  司马少白又一次见到耶律述律是在寿安王府。
  这一回,大宋使者觐见,是要向寿安王与王妃答谢,并辞行归国。司马少白所要做的一切都已完成,只余下这一见。他向耶律述律一揖,眼中含笑,那一日在猎场见过的那名驯服苍鹰的女子,不知可否恳请寿安王赠与在下。
  耶律述律不置一词,脸上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。于是司马少白又补上一句,她与中土女子相比,别有韵致,令少白难以忘怀。
  王妃手中握着的一方锦帕轻幽幽坠在地下,而她蒙面的轻纱外露出的双眼却似乎失神,不曾发觉该拾起地上的帕子。耶律述律也全然不察,只是盯着少白,沉思了片刻,随后说一声,好。
  司马少白走出寿安王府时,心中的疑惑,只觉更深了一层。
  雪纱蒙面的寿安王妃,那一双凝水的眸子,总让他觉得不安。那一夜,他也曾向云烟打探王妃的来历,云烟却也不明端详,只知道当年,耶律述律征战西北,自沙漠中救回奄奄一息的女子,后来又娶她做了王妃。
  但无论怎样,过了今晚,一切都会了结。边境上的五万大军已按照他的命令潜入辽境,而这一战后,他会带云烟回到大宋,再不让她受一点苦楚。
  回到营帐,派出送信的小校已然回营,并带来了泰宁王耶律察割的亲笔回信。
  信中说,耶律察割愿与大宋使臣合作,剿灭耶律述律的军队,并请大宋国谨守承诺,在辽国覆亡之后封他为王,永世镇守此方。
  司马少白笑了,虽然尚不知辽王究竟是被谁谋害,但耶律察割如此急于夺权,甚至连以致辽国灭顶的代价交换亦在所不惜,这样一个小人,无疑比耶律述律更好控制得多。那么,自己选择联合耶律察割消灭耶律述律,这一步是走对了。
  
  七
  
  清冷的月光,洒在山间密林中的小路上,夜却并不安宁。
  耶律述律正骑红鬃马,率领大军在山谷中行进,准备趁夜奔袭泰宁王耶律察割在城外的营帐。
  听了探子如此回报,司马少白悬起的一颗心才算安定。他已依照云烟传来的消息,将宋军埋伏在山间,与耶律察割的军队前后夹攻,歼灭耶律述律。此刻,大战恐怕已然打响。
  而云烟却还没有来。
  少白独坐在帐中,右手支撑着额头,望着明晃晃的烛火,有片刻的小憩。在梦里,他看见了云烟。
  梦里的云烟在江南,穿的是汉家女子的衣裙,长发梳成一双圆髻,两只眼睛望着他,洁白而乖巧,怯生生地喊着,少白哥哥。还是记忆中那名小小的女孩。
  那一年,父亲升官,全家初来汴京,他在客堂见到缠着司徒将军同来家中拜访的云烟,后来渐渐成了伙伴。他也曾替她捕过蝴蝶,替她擦过眼泪,后来云烟病亡,这些琐碎往事,他也就渐渐都忘怀了。现在想来,云烟对于他,是心里珍藏起的一朵小花。后来,他喜欢那些温柔如水的女子,其实她们都有云烟的影子。
  心里最初的柔软,该是那一次。他顽皮,捉弄云烟将她推倒,谁知她的左脚被石头尖锐的棱角划破,那一道伤口始终止不住流血。他吓坏了。可她咬着嘴唇忍痛,还在安慰他说没关系,不疼的。他听在耳里,眼泪再也停不住。那之后,云烟的左脚留下一道难看的伤疤,蔓延至踝处,她却只笑着说,穿上鞋子便看不到了。
  有轻风吹过,似拂起微小的细碎声响,司马少白忽然惊醒,耳边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。他突然想起,云烟的左脚踝应该有一道疤痕,而自己所见到的云烟,他记得分明,那系了只小巧银铃的脚踝,白净光洁,完好如初。
  那一只银铃,细小而清越的响声仍在耳边回荡,此刻却已然成了魔魇。
  司马少白大声呼喊,快,传令,大军回撤。
  
  八
  
  五万大军全数撤回,一人不少。可是,仍然迟了。
  据领兵的将领说,司马少白预先的部署并没有错,耶律述律的大军果然自那条山路上如期而至,只是料不到,原本和他们联盟的耶律察割部队却突然反了。
  耶律述律告诉他们,其实泰宁王耶律察割已然死了,部下也被自己全部招揽,而和宋军结盟的耶律察割,则根本是他派人假扮的。而宋军之所以得以安然撤回,只因耶律述律并不想与宋国结下深仇,只愿两不相犯。耶律述律还要他们转告司马少白,这次还要多谢他,若不是他带领宋国军队前来大辽,牵制了耶律察割,使之不敢立刻行动,自己也来不及调兵遣将,将耶律察割一举剿灭。
  司马少白狠狠拍响桌案,这一次辽国之行可说是全盘皆输。他见到的辽国内应是假的,结盟的泰宁王是假的,覆灭辽国的计划已成泡影,或许自丞相收到密信起,这本就是一个阴谋。对手步步为营,身形敏捷地躲闪,使自己打出的每一拳都落空。
  事到如今,除了撤军归国,还有什么办法。
  大军连夜拔营起寨,穿越山道,往宋境徐徐回撤,司马少白乘马而行,月圆的凉夜,景色佳美。可是心中却空有懊丧。云烟果然已经死了。她是他一心妄想寻回的珍宝,反而被旁人借此将他戏耍作弄。
  这时,有小校来报,有一名女子正从后山脚下追来。
  司马少白停住马,吩咐大军继续前行,自己则带一队弓弩手往后山察看。
  果然,有黑衣的女子正从山脚下坎坷处前行,匆忙跌撞,稍近些,亦能看清,她脸上蒙面的黑纱,还有简单束起的黑色长发。女子似乎扬头望见了他,挥着手,脚步也加快了,口中隐隐约约叫喊着,少白哥哥。
  司马少白冷笑一声,耳边又响起那细碎的似乎无处不在的银铃响声,心中一阵厌恨。因而他迅速地上马,抬起手朝弓弩队用力挥下去,随后纵马扬尘而去。
  弓箭齐发。
  
  九
  
  耶律述律回到王府,解下铠甲,长出了一口气。
  宋军撤走,他心中的最后一处忧患也去了,眼下终于四方平定,而自己也已然大权在握。
  走到房中,远远看见躺在榻上的王妃。他走上前去,轻轻唤着,云烟。
  然而,当他看到女子的一张脸,却禁不住一惊。女子看到他,神色生出欢喜,勉强地笑出来,唇边那一抹腥红的血迹也就更加刺眼。
  耶律述律将他阔大温暖的手掌轻抚上她那一捧漆黑的长发,问,蔷薇,怎么会是你。
  女子撑着最后一口气,断断续续地说出,王妃是怎样召见她,又骗她喝下了毒酒,接着换了彼此的衣裳混出王府去了。她说,她不会让我跟司马少白走。
  耶律述律的手指一颤,怔住片刻,随后又定下神来,低声说,蔷薇,我的蔷薇,好好睡吧。声音里满是怜爱。
  女子的双眼,也就轻轻阖起了,脸上还挂着笑容。
  这时,有探子来报,说宋军已然撤过大山,又说山脚下发现了一具黑衣女子的尸体,数箭穿身而亡。
  耶律述律的眼角有一些闪烁,却不知是为了谁。
  那本该是他为蔷薇安排的结局。
  虽然,蔷薇对于他就像她豢养的苍鹰,对主人全然信仰,然而,谋害辽王的大罪,有知道真相的人活在世上,他始终是不能安心,所以他从没有告诉过蔷薇,云烟的脚踝处应该有一道疤痕。
  但,终究是有一些不忍的。
  回想那一年,他穿越沙漠,遇上垂死的幼小女孩,为获得一点稀少的水分,挣扎着撕咬带刺的荆棘。那模样,如同沙漠中的蔷薇,凶猛狠烈地生长,让他第一眼就忘不掉。
  因而他救下她,为她取名叫作蔷薇,从此豢养她,如豢养一只苍鹰。她为他毒杀辽王,除掉泰宁王,为他假扮云烟迷惑司马少白,她为他赴汤蹈火,只为换他一个笑容或拥抱,如此微薄。
  而云烟,三年前她是宋朝奸细的身份被识破,他却以一己之力承担下来,护她周全,又娶她做了王妃。她心中却没有一点地方曾存放过自己。那傻孩子,竟真的相信他会让蔷薇跟司马少白走,落得如此的收场。
  耶律述律长叹一声,吩咐道,蔷薇杀害王妃,叛国投敌,死有余辜。随后他又望一眼榻上穿戴了王妃衣冠的蔷薇的尸身,语气柔和下来,接着说,准备上好的棺木和祭品,我要将王妃厚葬。
  
  十
  
  微风穿越山涧。
  山脚下死去的黑衣女子,若她的裙角被风轻轻拂起,就能看到,她白净的脚踝处,蔓延了一道深刻的疤痕。但没有人会知道,她便是昔日高高在上的寿安王妃,更没有人知道,她的名字本该叫做司徒云烟。
  那一夜,她奋力地追赶来自故国的兵马,和来自陈年记忆中的少年,眼前仿佛已生出了江南的红花碧水,可她不明白为什么,自己的心口会忽然被利箭穿透。
  跌倒的时候,她用尽全力伸手去抓那名少年的衣角,想要告诉他,这些年来,她被父亲安插在辽国,孤独而漫长的时光里,她是怎样独自抚摸着脚边那道疤痕,回想着曾经的欢好而度过的。可是她的手沉下去,再没有抬起来。
  而被厚葬在金棺中的寿安王妃,锦衣华服,胭脂浓艳。
  然她最怀念的却是九岁那一年,在无边的大沙漠里,那个衣衫褴褛,尘垢满面的幼小女孩。她梦里的男子将自己红鬃马上的小巧银铃挂上她的脚踝,随后以温暖有力的臂膀拥抱了她。耳畔,有清澈如泉水的嗓音低声沉吟。
  他说,蔷薇,我的蔷薇,你看,你多像戈壁中的一朵蔷薇。
  下葬的前夜,耶律述律独自守在棺木旁,望着女子安详的睡脸,和左脚踝上那一只这些年来从不曾摘下的小巧银铃,俯下身来,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亲吻。
  于是,她终于等到,她等待了一生的片刻温存。
  
  终
  
  史书记载。
  大辽天禄五年,世宗耶律兀欲被泰宁王耶律察割谋害。年仅廿一岁的寿安王耶律述律平定耶律察割叛军,登上王位,是为辽穆宗。

 

  九月樱
  七年一月十八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