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 青灯行·花事 」


刊《萤火》2007年6月号

  黄昏沉沉时,他穿山涉水而来。
  他背负行囊,穿山涉水,他的青布旧衫已蒙尘,衣角也带上泥痕,却遮掩不住他的轩昂气宇。他知道,他将上京赴考,一酬十载寒窗的书生志气,所以他迈开大步前行,连眉头都舒展如泉水。
  行过青石桥,遥遥望见那片繁花,是在夕日未落尽,新月却已初上的昏晦时辰里。那是他不知姓名的花朵,大朵大朵簇拥地开,浮上甜烈的香意。
  他在那片花田里遇上她。
  她穿飘摇层叠的裙,提一盏翠纱灯笼,那一笼浅青的火,映出她的如花笑靥。他从此就迷了心神,绊住了脚步,只看见眼前,只知道眼前,有多么缱绻的美景,多么佳好的良辰。
  直到他望见了那轮如水凉月,望见了新月已成满月。他终究不是将什么都忘了,因而他向她辞行。他轻握她的手,说他定会回来寻她,上京会试后立刻回来,大约早秋时分。
  她送他离去时,手中仍提一盏翠纱灯笼,细细叮咛,望君早归,秋凉为期。
  他三步一回望地行,终究是望不见了她的身影,只剩一笼浅青的火,在极远处的繁盛的花田里,摇摇欲灭。
  有花的良夜,总是格外旖旎。

「突厥蔷薇」

  暮春夜,暖风甜香浓重,凉月如洗。
  夜色已如墨,人儿也倦了,茶凉曲终的时辰,偏偏仍要对镜描画梅花妆。
  一抹胭脂涂上眼角,便成就一双流转桃花目,顾盼生色。有谁人不知,白绮罗是江南花巷之中最佳好的一朵。偏偏,就只有他不知道。
  浮上眉梢的欢意分明暗下去,却又不甘心似的,要生生对住铜镜,笑出一个如花模样。
  终究不肯信,有男子能将白绮罗置若无物,更何况那名番邦女子已然殁了。
  
  白绮罗。明月楼的百花之魁。
  白裳,白裙,乌发边别大朵白蔷薇,在这个迷离春夜,执一盏翠纱灯笼,静悄悄出了门,往幽幽的小巷子里行去。向西转,复东行,一颗心也跟着千回百转。
  任是你颠倒众生有如白绮罗,仍有人不得不令你的一颗心千回百转。
  这一身皱旧的白裙,可曾衬出自己清瘦柔弱,那朵白净鲜嫩的蔷薇,又能否映出姣好容颜。几多思量。然只怕,这活生生的白绮罗,还敌不过鬓边这朵白蔷薇更惹他爱怜。
  他不过一名贫寒花匠,她却宁肯将富贵繁华都捐弃,与他守布衣荆钗,素手调羹的贫苦日子。只因,他仅仅一束目光,一计浅笑,便令她重新活过来。
  从她遇上他的第一眼起。
  
  第一眼,她穿金黄丝缎的波斯舞衣,遮金黄面纱,云鬓旁别金黄蔷薇,从翡翠屏风后旋转着舞出来,身后两名西域小鬟以金黄摇扇相映,金迷纸醉,惑乱人心。
  白绮罗的波斯曲,是那年最风靡的歌舞。明月楼夜夜客盈满堂,观者无数,一掷千金,买她开颜一笑。
  她却不笑,她于欢场周旋,接来送往,曲意逢迎,早已形容枯槁。然当她见那男子,怀抱大捧花束步进明月楼,向她投以世间最明澈的一望,她忽觉苏醒,忽觉如沐春风,她从此为他明媚。
  白绮罗一笑倾城。
  
  他是城南的花匠,每夜将自己亲手种植的蔷薇送至明月楼。
  各色各样的蔷薇花朵,砂红,冷白,鸢紫,还有金黄,由小鬟们青葱似的细嫩手指将它们清洗、削剪,以怒放的姿态,戴上锦衣女子的鬓边,做一场盛世歌舞。
  仅是头戴他的蔷薇,她便生出无数欢喜,连舞姿都更柔软优美。她深觉,他的眼神随自己的舞姿飘摆,他温若泉水的笑容令她醉。她已然暗自计算,多年的积攒是否足以令自己逃出这烟花地,与他携手归。
  
  然她不知,她的婉转心思,都是错,都是误,都是空欢喜。
  直至那一夜,冷月里,她见他在花间,拥另一名女子在怀,将一朵嫣红蔷薇细细别入她发间。那正是波斯舞里伴在她身后的小鬟,她仅以十两银从西域购得,想不到此刻,竟要白绮罗做她的陪衬。
  原来,他的眼神他的笑,都不过是另许他人。
  可那番邦女子,她有什么好。容色平庸,身段僵硬,才情亦肤浅,却就蒙了他的眼,令他对旁人视若不见。
  牙是咬紧了,才忍住泪盈于睫。满腔心事却已然碎成尘灰,再也拾不回。她从此荒败。
  然那一日,见他在那女子的尸身前不语,潸然落泪。他的泪,虽如刀,刺她体无完肤,亦如泉,默默浇灌,使她心底重新生长出枝芽来。
  那名番邦女子突发沉疾,不治身亡。他痛不欲生,但终究要淡,要忘,终究要看见白绮罗,在原处,兀自一人为他明媚,也为他枯萎。
  
  夜露沉重,顿生的寒意令她不由一颤,身如纸薄。
  提起手中的翠纱灯笼,微微摇曳的火依稀照见,是已然行至了他家篱墙外。心乱如麻,步子却再也移不开。
  因她分明听见他的笑声,他的笑温若泉水,一如前尘,如她初见他的时刻。然而他的笑,自然不是为她白绮罗,那么,他又为了谁。
  终究要轻探身,看一个究竟。却见他,立在院内的一株藤蔓前,以修长手指轻抚它枝脉,目光缱绻,开颜浅笑。
  这一株藤蔓,枝条纠缠伸展,墨绿的叶间结出大棵的白蔷薇,花朵大若瓷坛,花瓣白净粉嫩,弥漫出浓烈不化的香甜气息,缭绕醉人,诡异的妩媚。
  正是蔷薇花中珍品,突厥蔷薇。
  
  怎会不知道突厥蔷薇。
  生长在西域荒漠深处的突厥蔷薇原本甚为罕见,然他为了那名番邦女子早亡,费尽周折,硬是寻来了这一株她故乡的蔷薇,植在自己院内,悉心栽培,终于繁花盛开。
  这是明月楼内纷纭的传说,是哪一名女子都艳羡的佳话。她从来不肯信,然此刻,在她面前成真,几乎令她眼底欲黑。原来,即便那女子已然不在,与白绮罗相比,他仍是宁愿去爱一株蔷薇。
  手中辗转的帕子几乎要被扯破。泪痕将干了,哀绝怅然的眼色却骤转凌厉,闪出光亮来。她忽然冷冷地笑了。
  那活生生的人儿,白绮罗都有法子令她再不能活命,此刻难道还奈何不了一株蔷薇。不仅不要它活,还要断了枝条,毁去花朵,掘出根茎,看它还怎样来攫住他的眼,他的心。
  
  恨。这样铭心刻骨地恨。怎能不恨。
  是以,她并未觉察,一袭冷风卷过,将她手中的翠纱灯笼内,那一捧幽幽的火吹熄。她也未曾察觉,他忽然扬起头,定定凝视着藤蔓枝头,眼中露出迷离的笑意。
  那一株突厥蔷薇,它的枝条在风中仿佛更加舒展,而枝头最高处,那一朵最为硕大的白蔷薇,轻轻摇曳。花香似越加浓重,浓重至妖艳,她心头一凛,终于察觉有异。细细望去,这一张倾城的容色骤然僵硬。
  突厥蔷薇,枝头最大的一朵,莹莹白净的肤,乌云鬓,柳叶眉,笑意吟吟地绽开,何尝是一朵蔷薇,那分明是一张脸,一张妩媚妖娆的美人脸。
  翠纱灯笼摔在地下。白绮罗掩面惊呼……  
  
  突厥蔷薇,流传在西域荒漠深处的传说。
  若你将至爱女子的头颅种入地下,悉心照料,那盛开出的花蕾,每一朵,都会在子夜时分,变回那一张曾让你魂牵梦绕的美人脸。
  而在每一个白昼,它们都只不过是白净粉嫩的无辜花朵,名唤突厥蔷薇。

「洛阳牡丹」

  东都洛阳,有全天下最盛的牡丹。
  五月初五,洛阳城游人如织。这一日,在洛阳牡丹花会上,全城最名贵的牡丹簇拥一处,百花争妍,来妆点这似锦的天下。
  因而,他就遇上了她。
  
  牡丹也不知,最初究竟是怎样的情形。
  只依稀记得,五岁那一年,有花香旖旎的繁春。熙攘嘈杂的人群里,只觉扑面而来的甜美花气,缭绕不散,令她多欢喜。待回转过心思,才发觉,那牵住她指尖的柔润手掌,不知何时已失散了。
  天晚下来,风也渐冷了,她蜷缩起身子蹲在路旁,仍止不住颤抖,沁凉的泪珠挂在脸边。随后,她听到他的声音。
  那是她初次听到他的声音,宛若良善人家的少年。他说,不用怕。他的声音温和暖润,她听在耳里,仿佛就真的不怕。
  而就在那一刻,终于有一双手轻轻地握住了她。
  
  牡丹。婆婆曾说,可知我为何唤你作牡丹。
  那日的牡丹花会,我出门游赏牡丹花,远远望见一株从未见过的良品,我至今记得。
  那一株白牡丹,盛开浓烈花朵,若雪,若灯,在各色嚣艳花朵内独立,仿佛明莹有光。我穿过如织人群,寻着花影走近,却望见一名小小的女孩,在那株白牡丹花下,玉雪可爱的模样。
  白牡丹,若雪若灯的白牡丹,从此种在婆婆屋墙檐下。而玉雪可爱的小小女孩,从此被婆婆的一双手捧在掌心,爱若珍宝。
  只是,婆婆早已故去,空余下牡丹,独自一人,思量那一双手给她的温暖。
  
  婆婆的一双大手,纹路纷乱粗糙,却最是温暖。
  而这般的一双手中,若捏起最纤细的银针软线,捧起最轻薄的丝绸锦缎,便要盛开出最精致的美景来。
  婆婆生前是洛阳城内最出名的绣娘。
  方圆十里,凡女子出阁时的嫁衣裳,都是婆婆刺绣。任是要鸾凤求凰,或是戏水鸳鸯,在婆婆手中都仿佛是活了一般。更不必说,那大朵大朵的牡丹,金针银线地开在嫣红罗裙边,是怎样的浓烈和美艳。
  
  婆婆最爱牡丹。
  洛阳城的牡丹呵,百种面貌,千般锦绣,有说不完的新花样。每逢说起牡丹,婆婆便要絮絮不绝,仿佛待嫁女子细数各样的钗环水粉,百般怜爱。
  婆婆对牡丹,也是百般怜爱,不然便不会牵起她幼嫩的小手,去轻抚那些她爱若珍宝的丝线锦缎。
  镶金线比起银线更加凛韧,苏缎较杭绸温润几分,青苓丝气味清淡,红芙染则浓艳飘摇。
  十年光阴,牡丹不需看也能将它们悉数分辨,默念着婆婆曾教授的方位,将它们绣上白柔若云的缎,盛开出大朵大朵的牡丹。
  
  花团锦簇的牡丹,绣上一方白柔若云的缎,便盛开成女子最明媚的心事。
  他是牡丹的心事。
  五岁那一年,那一捧温和暖润的声音,对她说,不用怕。他从此是她的心事。十年光阴,从前的一切都模糊,惟有那一捧声音,每逢想起,浅浅欢笑都浮上她容颜。
  十年前一株若雪若灯的白牡丹,此刻已在院落后开满花架,浓烈的香甜萦绕不散。
  婆婆故去后,她在世间的牵念便惟有这一株牡丹。她每日亲手为牡丹施水,以手轻抚层叠幼嫩的花瓣,便想起那一捧温和暖润的声音。
  十年光阴,儿时的细小心事,却仍然只是独自藏匿,等不到开出花朵的一天。她如何才能再听到他的声音。
  
  直至那个夜。
  她不曾想会与他的声音重逢,更不曾想,是在那样一个夜。
  那夜,当牡丹察觉隐约弥漫的烟和跳跃的灼炙,她便知道,已然迟了。未熄的灶火引燃了屋旁的稻草,转瞬间燎起大火,她想要夺路而逃,可是已然迟了。
  破陋的屋墙在烈火中发出枯朽的崩响。忽然似有人轻握她的手,她惊惶地躲闪,却听见他的声音,他温和暖润的声音一如从前,如她五岁的那一年。他说,不用怕。
  温和暖润的声音,她听在耳里,如同轰然。她怔了片刻,忽然伏进他怀中,大声哭泣,而他只是轻抚她的额头,任她哭泣……
  良久,忽有冷风吹过,万籁俱静。她惊醒,身旁的灼热却已全然消失,还有,他。她四下摸索他的手,他的怀抱,莫非,那只是她的梦。
  然而,弥漫的烟意分明犹在……
  
  传说,那一日清晨,上京赴职的新任左丞相夫妇微服自洛阳市井而过。端坐车辇内的相国夫人见一名衣衫褴褛的女子于焚墟间摸索流离,下车探问,觉察女子颈后的朱砂痣,骤然间恸哭失声。
  三日后,丞相夫妇启程上京,在他们的车辇后随了一顶翠缎小轿,同赴京城。
  茶肆坊间,谁不叹世事无常。怎知那贫苦的刺绣女牡丹,竟会是幼年于洛阳牡丹花会上失散的相府千金。一夜之间便从贫困潦倒至富贵荣华,日后也将嫁予王孙贵胄,自有花团锦簇的人生。
  然,隔着厚重的缎面轿帘,没有人看见,她漆黑的一双眼内是怎样的空洞。
  
  她自幼盲目,最明亮的白昼与最漆黑的夜在她眼前无异。
  若不是如此,她不会在牡丹花会上与父母失散,从此颠沛穷苦。若不是如此,她不会在无意间引燃一场熊熊大火。若不是如此,她不会看不到,她是如何从那场大火中毫发无伤地生还。
  那一夜,大火终于熄灭时,一切已尽皆毁了。
  墙倒屋塌,残土焦灰,而她身旁却似有焚枯的枝条,缠绕交错地围拢,使她周身有如一处方圆净土,烟火不得近身。
  其时,有风吹过,她凌乱的发丝内,有半片皓白若雪的牡丹残瓣被悄然拂下,幽幽坠地。

「滇南曼陀」

  你可曾见过滇南曼陀。
  
  夜,漫山遍野的幽蓝花朵静静绽开,层叠繁碎,一如女子幽蓝的裙。
  幽蓝的裙,细细密密的罗褶,繁碎层叠,随着轻轻的步子旋回流转,宛若心上的纹路。
  他怎么还不来……
  
  死寂的深夜里,漆黑如盲。
  惟有漫山遍野的曼陀花朵在冷风中轻摇,窃窃声如私语。惟有她独立在这荒旷山野里,即便沉重的寒露已几乎令她禁受不起。
  漆黑如盲的深夜里,假如有一抹最零星的月色,你便能看到,她幽蓝的裙角在凉风里飘摇,她稍显苍白的容色以胭脂遮盖后似桃花明艳,她的如墨青丝已绾成乌云髻,蓬松仿佛春水。
  蓬松仿佛春水的乌云髻,倘若有一只发簪紧紧嵌住,一定会更加妩媚优美吧。倘若有一只旧银镶景蓝花纹的发簪。
  倘若,有那只发簪的话……
  
  蓦然记起,她同他的相识,也是为着一只发簪的因缘。
  一只旧银镶景蓝花纹的发簪。
  
  那一日。暖风如丝的那一日。他来到镇上的那一日。
  她穿净净的月白衫子,幽蓝绉裙,倚在墨色的月牙门旁,春葱似的手指拨弄衣角的捻花盘扣。遇见他的那一刻,她是抬眼轻看,还是低眉顺目;是佯作骄矜,还是梨涡浅笑呢。
  她忘了,她都忘了。她只记得他的双眼明澈如泉水,他的笑容温暖和悦,令她从此什么都顾不得。
  
  滇南边陲小镇,从来甚少有外乡人来到。
  怎能不惹眼。何况又是如他这般齿白唇红的清俊少年,自桃夭湖翠的遥遥江南而来。他的修长手指在她眼前轻跃,指点着远方的青山淡水,问,你可曾见过滇南曼陀。
  他自江南遥遥来此,为的是滇南曼陀。
  
  滇南曼陀。暮生朝死的花。他走遍塞北江南都从未见过的花。
  年轻的银匠要用他的修长手指把他从未见过的花朵雕刻于古银之上,为他银铺里的发簪添一样新花色,是以他遥遥来此,来向她问一声,你可曾见过滇南曼陀。
  滇南曼陀。那幽蓝的花朵,生长在滇南的荒芜山野内,在每个月色凄黯的夜里怒放如潮汐,破晓前又全数枯灭,如梦幻泡影。
  
  世间有什么不是明明灭灭,不是梦幻泡影,可是她已然顾不得。
  因而,在那个漆黑如盲的夜,她转过回廊,扶下石阶,穿越繁复亭台,自弯曲的石子小径行至后门,将那扇墨色的月牙门轻轻开合。
  这条路如此漫长。
  因为这是镇上最繁华的宅院,宅院主人是滇中大户的族人,是这座边陲小镇里只手遮天的人物,是她的老爷,她惟一的天。而她却不是惟一的。
  她只是大宅内如云侍婢中的一名。倘被人得知她深夜出府,那便要是一场滔天大祸。可是她,已然顾不得。
  
  第一次,她趁夜出府与他相会,只为指点他去寻一朵暮生朝死的滇南曼陀。
  然,第二次,第三次,又为了什么。莫非,是那暮生朝死的万丈红尘,已然在心底生了根。
  一只发簪。一只旧银镶景蓝花纹的发簪。他将它亲手嵌上她蓬松仿佛春水的乌云髻,是在与她第五次相会的夜。
  今夜是第七次,他答应会带她一起走。他怎么还不来……
  
  漆黑如盲的夜,极远处忽然有了人声,有了一捧星点火光。
  那一捧火迅疾地烧,转眼间已染亮了半片天色。她在火光中望见他的身影,她来不及呼喊,他已然来到她身前,拉起她奔跑。
  逃啊。
  
  逃啊。她知道,是他们追来了。
  他们是来把她带回去,带回那座密不透风的深宅,让她年轻的容颜在日复一日漫无边际的死寂里灭顶。
  他与她在漆黑的山野里盲奔。无数次跌倒,再挣扎起身,拼命地逃。可是她不怕,有他的手牢牢地握住她手腕,她什么都不怕。她是那么欢喜,她终于逃出那座大宅,那双皱纹枯槁的手。她终于和他在一起。
  天将破晓。
  
  破晓时分,他们逃出了那片荒山。
  火光被渐亮的天光淹没,追逐在身后嘈杂喊叫声也已平息。他停下步子,放松她的腕子,以路旁的沁凉山泉冲洗手掌中的汗水,冲洗满身尘垢,冲洗整夜的惊惶和疲累。
  随后,他转回身看去她的模样。
  她的胭脂凌乱,幽蓝的裙角沾染污泥,乌云髻也已青丝松散。松散的乌云髻旁,空空如墨,什么都不再。她只是含笑,花朵一般。
  他也笑了。他笑着向她问,怎么弄丢了发簪。
  
  一只发簪。一只旧银镶景蓝花纹的发簪。一只他赠她的发簪。
  蓬松仿佛春水的乌云髻,倘若有一只发簪紧紧嵌住,一定会更加妩媚优美吧。倘若有一只旧银镶景蓝花纹的发簪。
  倘若,有那只发簪的话……
  
  他的双眼明澈如泉水,他的笑容温暖和悦。
  然,温暖和悦的笑容渐渐冷却,明澈如泉水的眼神也已僵硬,因他分明看见,她春葱似的手指轻抚上松散的乌云髻,随后似是记起了什么,含笑的娇美容色骤然枯槁,枯槁如死灰。灰飞烟灭。
  她随破晓的天光灰飞烟灭,如同暮生朝死的滇南曼陀。
  
  那座最繁华的大宅院内,一名婢女与外乡人有私,预谋趁夜同逃,事败,被乱棍杖毙。这在此滇南边陲的小镇,不过是最波澜不惊的一桩小事,与以往的无数隐秘事一样被深深埋葬,从此不见天日。
  她什么都不顾,只要随他一起走。只是她忘了。
  那只旧银镶景蓝花纹的发簪,已然和她自己一样,在那个漆黑如盲的夜,在那座密不透风的大宅里,碎折断裂,灰飞烟灭。
  
  你一定不曾见过滇南曼陀。
  因为那本是一朵暮生朝死的花。

「尾声」

  他回来时,她已遍寻不见。他来迟了。
  他果真金榜题名,各处应酬不暇,不免又在京中耽搁数日,返乡时已近隆冬。然他毕竟是回来寻她了。他以为她仍会穿起飘摇层叠的裙,提一盏翠纱灯笼,笑成花朵模样。可是她却不见了。
  青石桥仍在,那片花田却早已零落凋败,朵朵繁花也枯成蒿草。他四下询问,村人却只说那片山不过是荒野,从无人烟。
  他来迟了。
  她在暮春生长,盛夏繁美,秋凉枯谢。可他归来时,已然乱雪纷飞。
  若不是彻夜乱雪纷飞,他本该望见,那一盏残破的翠纱灯笼,在干枯的蒿草深处,被残雪半掩。   
  原来,再旖旎的花事,也不过,只开一季花期。


  九月樱  
  六年十月十九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