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 胭脂痣 」


刊《芳草》2007年1月号

  我出生时,眉心便带了一颗痣,嫣红。世人唤作胭脂。
  胭脂痣,在相术之中,主华贵荣宠,却坎坷流离之意。因此,娘望我的眼神,总是怜爱,又有隐隐的忧伤。
  
  九岁,残秋清冷。
  娘的手指冰凉,轻轻抚过我眉心的胭脂痣,随后轻轻地笑了。
  那一日,锦花落尽。
  

  烟花三月,扬州,城西,青衣巷。
  
  第一日。
  我穿起青花小衫,声声叫卖杏花酒,却是乏人问津。也难怪,青衣巷原本已在扬州城郊,我支应起这小小酒垆,所顾者无非是相熟的街坊。
  因此分心,因此失神,顾盼起旖旎的春色。望浮云朝露,望落红滴翠,望一朵初开的芍药,这才望上了迎面而来的清澈眼神。
  初相逢,只望一眼。
  只望了一眼,便要慌慌地低下头来,接过他手中三枚铜钱,舀一勺坛内的杏花酿,原来是这般沁心的温香。
  
  第二日。
  素手调弄陈酒香,却听得不远处,喧声嘈杂,看过去,竟是再相逢。
  他和一个褴褛衣衫的醉汉纠缠在一处,被人推推搡搡,跌在一旁。他的月白长衫,污上了几抹泥泞,扯破的纸扇,画的是烟雨山水,公子的衣着,书生的模样。
  绞一块帕子,递过前去,看他脸上的微笑,有一些窘迫,却也是,宛若杏花酒的温香,听他的清澈见底的声音,说,晚生陆子凌,承蒙小姐相助,愿请教姓名。
  忍不住笑出声来,哪里有甚么小姐,难道不见我当垆卖酒,不过是青衣巷里小小的酒家姑娘。话未说完,却又是,低下双眼,不敢看他模样。
  陆子凌也笑得温温,说道,姑娘眉心生的那一颗红痣,世人唤作胭脂痣,乃是华贵之相,何况,姑娘气若幽兰,不染市井,若荷塘白莲,称一声小姐,还是当得。
  无语,良久。
  我知道,此刻,我的嗓音是银铃儿一般,娇羞容色也与明媚的桃花相仿,我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,微微颤抖,小女子姓沈,名唤清绝。
  沈清绝。
  
  第三日。
  城西,桃花堤旁,良辰佳好。然而,我守至黄昏,也等不到我想见的人。
  陆子凌,想来他是见我如此轻易答允他的邀约,才将我看轻。又或者,这桃花堤岸的约,只不过是他信口一诺,转瞬便相忘。我却当他是真心所想。
  好笑,却不知怎的,笑成凄冷。望远处,落日渐灰,夜色渐茫茫。
  

  夜色茫茫,烟雨江南,明月初上。
  城东的烟雨楼,有整座扬州城最绵长最醺然的夜色。泠泠流水的弦琴,百转千回的琵琶,胭脂红粉胭脂酒,花影扶疏,醉眼朦胧,令你在如斯的太平盛世,做十年一觉的扬州梦。
  在烟雨楼弹筝的女子,名叫青芙。
  轻抒腕,十指拨弄,启口吟哦,唱的是一支《苏幕遮》,碧云天,黄叶地,秋色连波,波上寒烟翠,明月楼高休独倚,酒入愁肠,化作相思泪。微蹙着的眉心,生了一颗嫣红的胭脂痣,更衬得似有无尽的哀怨,缠绕。
  
  因此,那一日,当我说出沈清绝的名字,声音有微微的颤抖。
  我已经太久没有说起过那三个字。我已经习惯了做烟花女子青芙,习惯了酒盏交错,欢颜妖娆,习惯了手执一把团扇,裙裾摇曳,在暖风熏醉的夜晚,笑成眼儿媚的模样。
  而在青衣巷酒垆的清澈女子,她的名字本该是沈清越。我只不过是,趁清越病卧在床的日子,偷得她片刻的清澈时光。
  我的清澈时光,早在九岁那一年,便匆匆消亡。
  
  九岁,残秋清冷。
  娘冰凉的手指,紧紧抓我的腕子,抓成瘀青。那一刻腕上的冷意,始终在我的记忆里烙印,终生不去。
  她伸出手,指尖轻轻抚过我眉头,她轻轻地笑,声音却断断续续,浮若游丝。我在无数个梦里,听到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,清绝,要照顾妹妹,要活下去。她的手指骤然滑落,她的声音那样微弱,轻易地与我失散。
  待到在后园游玩的清越踏进门来,我们已经成了无父无母,流离失所的孤儿,一起跪在京城滂沱的雨里哭成泪人。
  
  那一日,我落尽了所有的眼泪。
  后来,举目无亲,四下流离,到扬州,入烟雨楼,无论是初时洗衣扫地,端茶斟酒,被鸨母责打,还是十四岁起华衣锦裳,登台弹唱,强颜欢笑,青芙再不会落泪。
  起初,清越不懂,待到她懂得,也双眼红肿,急急地恳求,姐姐,不要再去烟雨楼。那个时候,我也会轻轻抚她白净的额头,随后轻轻地笑。
  清越与我,相貌几无二致,惟一的不同,是她的眉心白净,没有那样一颗胭脂痣,她的心思也白净,没有像我一般在风尘内浸染,千回百转的玲珑。
  所以,她不懂得,世上有一些事,是一旦开始便再不可能回头。
  

  遇上陆子凌,我便不能回头。
  他有一双那样清澈的眼,明灼的目光几乎让我失神。让我方才发觉,我干枯的心事其实可以明媚。
  更何况,他是城东陆府的少爷,陆尚书的独子。而我,每每回想从前,与清越流落街头,露宿寒窑,乞食讨生,清越噙着泪水却倔强地咬紧嘴唇的眼神,便不禁手指冰冷,心间作痛。
  因此,纵使他将我看轻,视我如同无物,我仍不愿退步,仍要施展我的手段,我知道究竟怎样的女子才令人怜惜,令人难忘。我做青芙,亦不是白白做了这些年。
  所以,这一次,我决心扮一个楚楚可怜的沈清绝。
  
  清明雨纷纷,我躲在城郊小路旁的树林内。这是陆家墓地的必经之途,而陆子凌定然会来拜祭他亡故的母亲。
  我身穿一袭素白的裙,脸上是梨花带雨的憔悴容色,为的是与他不期而遇,向他细述父母双丧的悲凉身世,随后作凄凄一哭。
  果真,远远听见脚步与人声,近了,近了,望见穿月白长衫的身影。
  可我还来不及迈出步子,就愣在半途。陆子凌的身旁,分明还有个青裳女子相伴而行,近了,近了,我看得真切,他携她的手,专注地望,望她似花迷离的眼神,甚至听见他宛如泉水的声音,说,走了这样远的泥泞山路,与我一同来探望母亲,谢谢你,清绝。
  青裳女子低眉顺眼,听他的话,报以优美的笑容。她的样貌,仿佛是身前立起一面铜花镜,任她照出我的身影,甚至也有一颗胭脂痣,在她的眉间,化作一朵白莲花瓣上的嫣红。
  我不由退了两步,迟疑许久,方才察觉,原来这一出戏,我不过是戏台下的看客,再没有分毫登台的可能。
  

  料不到,来得这样快。
  只隔短短一季春的时光,清越便对我说,姐姐,我想嫁人。
  
  彼时,清越正坐在铜花镜前梳妆。镜子里印出两个女子模糊的容颜,她们面色锦绣,巧笑斑驳,相互映照,宛若彼此的影子。
  我看着清越,看她轻点绛唇,执手画眉,片刻之间,嫣红的胭脂便在她的眉间盛开,开成一朵红莲,鲜艳至妖娆。这一刻,我才发觉,她已不再是从前跟在我身后的小女孩,她已长成完整而明媚的女子,佳好若此。
  清越的吟吟笑意,令我心底骤然生出隐隐寒意,忽地伸出手指划过她前额,她眉心的那颗胭脂痣,就此抹成一道泥泞的嫣红。我望着她的错愕,拼命掩饰心底涌起的凉,冷冷地笑,你当真打算嫁进陆家做妾,当真打算瞒着陆子凌,做一辈子的沈清绝?
  
  原来,那一日黄昏,陆子凌在前往桃花堤赴约之前,又去了青衣巷的酒垆。只是他不知道,这次他见到的穿青花小衫的女子并不是沈清绝,而是她的妹妹沈清越。从那一次起,清越开始假扮清绝,而他和清绝也从此失散。
  当我得知一切真相的时候,心底意外地平静,波澜不兴。
  因为清越,她紧紧抓住我的手腕,她对我说,姐姐,不要怪我,自从那日黄昏,第一次遇上子凌,我便知道,我宁愿一辈子不做清越。
  她的双眼澄明如昔,令我忽然想起儿时她噙着泪水却咬紧嘴唇的倔强神情,想起娘临终时的微笑。我的心只是沉沉,满心是黯然。
  陆子凌虽出身于官宦之家,却并不沾染种种纨绔习气,而他心目中出淤泥而不染的荷塘白莲,应该是清越一般的清澈女子,而不是满身尘垢的欢场胭脂。
  也曾无数次想,若我是清越,那么我与子凌,是否可以柳暗花明,为故事改写别样的结局。只是,我已经再不可能回头。
  怅然一叹,他们才是一对璧人,我只是路人。
  

  陆府的轿子登门时,扬州城又下了连绵的细雨。
  一顶青布小轿载上一名青裳的女子,在江南的朦朦雨雾里飘飘摇摇,悄然而去。
  
  城东陆府,纵是纳妾,以沈清越,抑或是沈清绝的出身,亦不值得恭喜。只不过陆尚书怜惜独子,拗不过他的执意,才同意将这女子接进门来,做一名妾,即便陆子凌尚无妻室,也只能做一名妾。
  所以,一切都是冷清。没有鞭炮锣鼓,没有酒宴嘉宾,没有喜字和嫁衣,只有新房内银台上的烛泪,和坐在烛火旁的女子眉心的一颗胭脂痣,彼此映照得嫣红。
  陆子凌自斟自饮,已有七分醉,笑意醺然,来执女子的手,向她一段段地诉,彼此曾经的花前月下,人约黄昏,曾经的相思意,欢笑影,而如今终得厮守。
  灯火阑珊,女子的眼忽然有一阵微微的闪烁。因为,这一刻,我终于明白,陆子凌心目中的沈清绝,已经不再是自己。
  
  此时在红烛之下,与子凌执手相望的女子,是真正的沈清绝。
  而清越,因为饮下了我为她道喜的茶,早已昏沉睡去。待到她醒来,将已是第二日傍晚,一切皆成定局。
  清越,不要怪我。为了这一刻,我已然等待了太久。
  
  我第一次对清越用迷药,是初春时分。
  那时候,我在烟雨楼探听,得知陆尚书的公子至城郊赏春的行程,因此我暗中用药,使清越睡去,而自己却扮成平日当垆卖酒的清越,在青衣巷设下酒肆,用银子收买了醉汉,制造了一场看似偶然的相逢。
  本以为,一切顺理成章,却不料清越的出现,使我不得不更改了筹划,但结局仍会一如最初。
  临行时,我写下一封书信,放在清越枕边,望了望她孩子般安详的睡脸,转身出门,迎着扬州城的漫漫烟雨,步上陆府迎亲的轿子。
  我不知道,当清越醒来,读了我书信中的故事,会不会原谅。
  然而,此刻,我别无选择。
  

  凄迷零落的雨声,淅淅沥沥,整夜不断。
  第二日清晨,子凌早早起身,领我去拜见父亲,刑部尚书陆松年。
  
  双手捧一碗莲子茶,我跪在厅堂之上,低眉顺目,手指微微颤抖,手心渗出微凉的汗。陆松年默然良久,终于接过茶碗,命我起身,子凌的苍白神色才渐渐和缓。
 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陆松年。
  他白鬓如霜,皱纹满布的脸上仍可看出子凌的轮廓,那一双眼睛却与子凌不同,锐利而沧桑。我谦卑地躬身,听他告诫我要时刻谨记自己的出身,维护陆家的威严。他的声音苍老,如同一块干枯的树皮,在我心底磨出荆棘。
  退出厅堂,指尖的冷,一寸寸漫至全身,脸色生硬。直至遇上子凌的满眼歉意,我才察觉自己的失态,重新浮起欢暖的笑容,以新嫁女子的甜美嗓音,握住子凌的手,问,同我去桃花堤可好。
  子凌的声音里也开始有爽朗,笑我道,此等时节,哪里还有桃花,却瞧着我佯装嗔怨的模样,终究答允了。一莞尔,倚上他肩膀,贪享这片刻的娇宠。
  
  子凌不明白。桃花堤,是我始终不能释怀的曾经。
  曾经,那里有过一名痴心女子,在春风沉醉的黄昏里,固执地等待心上人的身影,可是,她没有等到。或许,那个黄昏才是沈清绝一生之中的清澈时光。然而,他没有察觉的失约,终于将一切推回旧途,再来不及挽留。
  因此,我故意让子凌先行前往,令他偿还我从前苦苦的等。那么从此,我与他,一生纷乱的情意,就此两清。
  

  九岁的秋,有记忆里最清冷的颜色。
  那一日,我同清越在园子里游玩,四下躲藏时闯进了前厅,却看见爹爹躺在冰冷的地下,而娘跪在一边,手中握起的剪刀刺进了心口。
  我颤抖着奔跑过去跌在娘身旁,她冰凉的手指,紧紧抓我的腕子,抓成瘀青。那一刻腕上的冷意,始终在我的记忆里烙印,终生不去。
  爹娘的尸身被早已把守在旁的侍卫抬走,家产财物一应封存,而我和清越也从此被赶出了尚书府。
  我的爹爹,便是从前的刑部尚书,沈世修。
  
  因此,当我在陆松年面前提起这个名字,他锐利的眼神中果然流露出怆然的惊恐,可是已然迟了。他喝下了我的莲子茶,他该明白,这是因果报应。
  当年,爹爹在奉诏喝下毒酒的一刻,仍不可能想到,是自己最信任的属下陆松年,暗中罗织罪名,阴谋陷害,置他于死地,只为了觊觎他的官位。
  这些年来,我做烟花女子青芙,无时不在探听当年害沈家家破人亡的凶手。烟雨楼的常客多的是官场中人,酒过三巡,难免吹嘘,难免谤怨。陈年旧事,终于一丝一缕串连起来。然而,陆松年手握重权,深居简出,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撼动,于是我开始用计接近陆子凌。
  所以,子凌,我始终是心机重重,覆手弄谋的风尘女子,辜负你清澈的眼神,与你相守的人不该是我,我愿还你一片清白心事,若有来生。
  
  我忽然很累,忽然很想念娘。轻轻地笑,推倒了烛火,湮没一切。
  大火弥天,诺大的尚书府顷刻化作焦土。老迈的刑部尚书陆松年自然不及逃出。而我,或许是意图不轨的贼人,或许只是未能出逃的婢女,无论是何样身份,都无关紧要。
  烈火将把往事付诸灰烬,不能辨认。
  

  城西,桃花堤旁,良辰佳好。
  
  穿月白长衫的公子,在昏黄的落日里,行只影单。
  而此刻,他的脸上重新扬起温温若水的笑容。因为,他终于远远看见,穿青裳的女子姗姗来迟的身影。近了,近了,女子若桃花明媚的容色,与眉间的痣相互映照,美不胜收。
  
  没有人知道。
  出嫁的那一日清早,绵绵的细雨声里,我曾望着面前的青裳女子安详的睡脸,微微笑,轻执笔,蘸起上好的朱砂,在她白净的额头上,轻轻点落了一颗痣。
  那一颗痣,嫣红。世人唤作胭脂。

 

  九月樱
  六年四月十九日